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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国人的性格就是这几位诗人的杂糅 [打印本页]

作者: 兰天    时间: 2022-9-27 17:23:32     标题: 中国人的性格就是这几位诗人的杂糅

中国人的性格就是这几位诗人的杂糅
凤凰网读书
2022年09月26日 09:36:19 来自北京市

说起唐朝诗人,我们耳熟能详的已经太多,陈子昂、孟浩然、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等等,然而在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名之外,还另有一个唐朝诗人在其中显得尤其特别——王梵志。

作为一名唐初河南的底层农民,王梵志创作的一大主题就是道德劝诫,所谓“教你做人”,然而他在“讲道理”、劝诫讽喻的时候,真的触及了社会现实,讽刺当时的官吏司法、世态人情,在通达、通透之处看透了生死、爱憎与得失。
下文摘选自王晓磊(六神磊磊)新书《唐诗寒武纪》。在六神磊磊的笔下,今天流行的所谓屌丝、躺平等,无一不能在王梵志那里找得到源头:“中国人的性格其实就是几位诗人的杂糅,有一点李白,有一点杜甫,有一点陶渊明,有一点王维;除此之外,还多多少少有一点王梵志。”
本文经出版方授权推送。

我叫王梵志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王梵志

1900年6月,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敦煌藏经石室打开。
就像藏有绝世武功秘笈的暗室被开启了一样,无数珍贵的文献重见天日,其中包括大量的唐代诗歌写本,经整理统计,有诗四千首以上。
这其中不乏鼎鼎大名的诗人的作品,包括刘希夷、陈子昂、孟浩然、王昌龄、李白、高适、常建、岑参、白居易,等等。有许多的发现都弥足珍贵,比如韦庄的长篇叙事诗《秦妇吟》,描写唐末黄巢起事时大乱局面的,这是亡佚了千年的名作,从宋代起就不可见了,直至在敦煌被发现,世人才目睹了这首诗的真容。

敦煌藏经洞最初的模样

在这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之外,还另有一个唐朝诗人的名字,在其中显得非常特别。
他的作品不在《全唐诗》收录之列。清代编纂《全唐诗》时,搜罗了唐代四万八千多首作品,涉及二千二百多诗人,却也没算上他一个。尤其元、明、清三代,几乎完全把他遗忘了。(施蛰存《唐诗百话》:“《旧唐书 · 经籍志》和《新唐书 · 艺文志》都不收录王梵志的诗集。……《宋史· 艺文志》有王梵志诗集一卷……以后,元、明、清三朝,没有人提起过王梵志。”)
然而他在敦煌却显得格外突出。藏经洞里足足有他的唐代诗歌抄本三十三种,涉及至少三百多首诗。
有如此大量的作品写本出现在遥远的敦煌,说明什么?大概只能说明这位非主流的诗人在唐时就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作品已然走红、出圈,被人广泛传抄,从中原扩散向河西,来到敦煌,并且被人珍而重之地和诸多经卷、典籍一起,存放于藏经洞中。(施蛰存《唐诗百话》:“在一个偏僻边远的敦煌石室中,就有许多王梵志诗写本,而且其中有小学生习字本,这就反映着王梵志诗在唐宋时代曾广泛流行过。”)
好比今天的电影界,有这么一位导演,走红毯没有他,领大奖没有他,和明星谈恋爱没有他,后来人编《世界著名导演名录》也不带他玩。然而他的作品却受到普罗大众的欢迎,窑洞里,土炕上,篝火旁,大家都围坐着看他的电影。
这位际遇独特的文艺家、不算诗人的诗人,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作王梵志。

王梵志,原名梵天,唐代著名诗僧

而他的诗,则是不同于“四杰”“沈宋”的另一大诗歌门派,
这个门派历史悠久,一直到今天也很有生命力。倘若以偏概全不规范地称呼的话,不妨称它作:
打油诗。

在一些记载上,王梵志有着传奇的出生经历,比之哪吒也不遑多让。
他是被父亲从树上抱出来的。一部唐代的书《桂苑丛谈》称,他是卫州黎阳人,家里有一棵林檎树,不知何故忽然长了个大瘤子。三年后瘤子干瘪了,里面有个小孩,就是王梵志。
据说父亲收养他之后,到了七岁才能说话,一开口就很惊人,问:“谁人育我,复何姓名?”父亲如实告诉了他,并且由于他“因林木而生”,所以名字里用了一个“梵”字。后来王梵志经常写诗,讽刺世道,也被说成是因为菩萨的示化。
这当然是传说而已。今天一般都认为王梵志是唐初河南一个底层的农民。他早年应该家境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受到教育,读书识字。但后来他应是长期从事农耕,还做过帮工,生活比较困苦,衣食都成了问题。
这种贫困、拮据,从他的不少诗里能看出来: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道情诗》
在诗里,他质问老天爷:当初我降生在这个世上,又不是自己要求的。你既然让我出生,怎么又使我这么困苦,没吃没穿,挨饿受冻?快别折腾我了,让我回到未生之前吧!

他应该也娶了妻,但似乎运气也不好,老婆好吃懒做,让“家中渐渐贫”:

家中渐渐贫,良由慵懒妇。
长头爱床坐,饱吃没娑肚。
频年勤生儿,不肯收家具。
饮酒五夫敌,不解缝衫裤。
这位太太是个“慵懒妇”,王梵志抱怨说她喜欢闲坐,不肯做事,然而“饮酒五夫敌”,非常能喝,让人忍俊不禁。
孩子似乎也不争气。从诗里看,他貌似有五个孩子,但也都不大孝顺,说孩子是“忤逆子”:
父母是冤家,生一忤逆子。
养大长成人,元来不得使。
身役不肯料,逃走离家里。
阿耶替役身,阿孃气病死。
腹中怀恶来,自生杀人子。
当然,这些诗里说的妻子和孩子,是他自己的吗?有多少是他本人的遭遇,又有多少是他旁观到的人生百态和艺术发挥?我们已很难区分了。但总之,王梵志品尝了不少底层的艰辛是确凿无疑。到晚年他已经十分潦倒,干脆皈依了佛教,去过化缘乞食的行脚生涯了。
作为一位民间诗人,王梵志所搞的创作,一大主题就是道德劝诫,所谓“教你做人”。
他宣扬戒赌戒色,兄弟之间要和睦,父母不要宠溺孩子,行事要讲长幼尊卑的礼仪,有钱要舍得花,等等。
比如劝人花钱,不要太吝啬:“有钱但着用,莫作千年调。”说对人要知恩图报:“得他一束绢,还他一束罗。”
他还常常喜欢阐述“看透了”的思想:“有酒但当饮,立即相看老。匆匆信因缘,终归有一到。”
还有一些佛教中的因果轮回的思想:“前果作因缘,今身都不记。今也受苦恼,未来当富贵。”
倘若都是这样的村俗说教,在文学上便实在没有什么高明之处。这样的劝诫顺口溜,今天许许多多的民间人士都作得出,我们也没必要在王勃与沈宋之后、陈子昂之前专门来介绍这位老先生的诗作了。
除了以上这些“教你做人”的诗之外,他实在是有一些别的过人之处。

王梵志之所以与众不同,一大原因就是他在“讲道理”、劝诫讽喻的时候,真的触及了社会现实。
对于怎么鉴赏诗歌,一些读者往往有种误解,以为“讲道理”是高明的。事实上所谓生死无常、安贫乐道之类的“大道理”并不高明,真正高明的是生活。
比如王梵志这一首《贫穷田舍汉》,大家不要觉得长,这首诗非常通俗易懂,不妨好好读一遍:
贫穷田舍汉,庵子极孤凄。
两穷前身种,今世作夫妻。
妇即客舂捣,夫即客扶犁。
黄昏到家里,无米复无柴。
男女空饿肚,犹似一食斋。
里正追庸调,村头共相催。
幞头巾子露,衫开肚皮开。
体上无裈袴,足下复无鞋。
丑妇来恶骂,啾唧搦头灰。
里正被脚蹴,村头被拳搓。
驱将见明府,打脊趁回来。
租调无处出,还须里正陪。
门前见债主,入户见贫妻。
舍漏儿啼哭,重重逢苦灾。
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
这一首诗,简直活画出了初唐农村里一对困苦夫妻的生活,男女两人的性格、面貌,以及他们的贫困、窘迫,都跃然纸上。
这首诗里有一对主人公,男女两个,汉是“穷汉”,妇是“丑妇”,似乎脾气性格都很恶劣。
他们两个倒也并不是不肯劳动,还是很勤快的。“妇即客舂捣,夫即客扶犁”,一个舂米捣粮,一个扶犁耕田,然而忙碌下来的结果仍然是“无米复无柴”,窘迫到极处。
村里的里正、村头来追收庸调了,要催捐催租,交不出怎么办?这对夫妇便摆出无赖姿势来,衣衫不整,肚皮敞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女主人还上来恶骂,乃至于双方厮打起来,里正、村头被脚踢、拳头打。
可是刁民又哪里硬得过官府?遂被拿了去,“打脊趁回来”,一身伤痛,回家见到“债主”堵门,又看到窘迫的妻子,孩子在漏雨的屋子里哭,这样的生活如何继续?
你看王梵志这诗笔写来,既是悲剧,又是闹剧。一对小民,被生活虐得体无完肤。他们因为困苦,所以暴躁;又因为暴躁,导致更加窘迫。所谓的大唐“盛世”快来了,然而王梵志告诉你,这些小民仍然很苦,没吃没喝;而且与此同时里正也很苦,基层工作也难做。成年人苦,孩子也苦,苦仍然是底层人逃不脱的宿命。
更厉害的是写到结尾处,王梵志诗笔一荡,“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就是说每个村都有这样的人物,都有这样的家庭,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
这样的诗,完全就是好诗,是好的文艺。
看了“硬穷汉”的生活,再来对比一下,看王梵志描写的当时的富户:
富饶田舍儿,论情实好事。
广种如屯田,宅舍青烟起。
槽上饲肥马,仍更买奴婢。
牛羊共成群,满圈豢肥子。
窖内多埋谷,寻常愿米贵。
里正追役来,坐着南厅里。
广设好饮食,多酒劝且醉。
追车即与车,须马即与使。
须钱便与钱,和市亦不避。
索面驴驮送,续后更有雉。
官人应须物,当家皆具备。
县官与恩泽,曹司一家事。
纵有重差科,有钱不怕你。
在这首诗里,前半部分描写了“富饶田舍儿”的奢侈生活,家畜成群,更买奴婢,而且因为粮食囤积太多,希望米价贵。
后半部分则写官绅勾结的现状,上至县官,下至里正,无不被打点周至。“广设好饮食,多酒劝且醉”,好吃好喝招待不在话下,并且“追车即与车,须马即与使”,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要面就用驴驮送,还送野味,要钱亦是不在话下。关系到了位,法定的责任也可以规避和不履行了,反正是“有钱不怕你”。
这和前诗的“男女空饿肚”“舍漏儿啼哭”“打脊趁回来”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王梵志写诗不但有现实感,还有一股正义感,讽刺起当时的官吏和司法来也非常辛辣:

断榆翻作柳,判鬼却为人。
天子抱冤屈,他扬陌上尘。
官断一张嘴,能把榆树说成柳树,能够把鬼判成是人。
官喜律即喜,官嗔律即嗔。
总由官断法,何须法断人。
法律跟着长官的意志走,可以随便被扭曲,官喜律喜,官嗔律嗔,所以律令成为具文。
他讽刺世态人情,也极生动,比如形容一些妇人的势利眼: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
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襖。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
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
有钱的时候,妇人就来献殷勤。“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像鸟儿一样绕着自己打转,十分生动。相比之下,李白也有类似的抱怨之辞,说“会稽愚妇轻买臣”,但措辞显然不如王梵志的更通俗,更能迎合民间口味。

再说幽默,王梵志之流行,还因为他有一种诙谐的气质。
在谈生死话题的时候,他的诗往往是阴森的、暗黑的,总喜欢谈索命人、桃木棒、牛头鬼、阴间冥界等,拿来唬人。但在暗黑之余,他又往往有一种幽默滑稽感:
纵使千乘君,终齐一个死。
纵令万品食,终同一种屎。
还有:
你道生时乐,吾道死时好。
死即长夜眠,生即缘长道。
生时愁衣食,死鬼无釜灶。
愿作掣拨鬼,入家偷吃饱。
人活着的时候还要愁穿衣吃饭,死了做鬼才爽,厨房都不用了,去人家家里偷吃一个饱。
在幽默感之外,王梵志还有一种混不吝的气质:
我家在河侧,结队守先阿。
院侧狐狸窟,门前乌鹊窠。
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
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
男即教诵赋,女即学调梭。
寄语天公道,宁能奈我何?
这首诗固然把田园生活描写得很动人,“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但在结尾又忽然开始混不吝:“寄语天公道,宁能奈我何?”—老天爷能把我怎么样呢?
作者那么喜欢说轮回报应,但一方面好像又并不敬天信命,经常问老天:“宁能奈我何?”“谁能奈我何?”
王梵志还有一大特点,就是不但通达、通透,不但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爱憎、得失的态度,关键的是能用最巧妙的办法把它表达出来。
说几句“人生无常”“安贫乐道”并不难,俗手也能做到。真正的能力,是用诗的方式把它高度地抽象,变成神奇的意象: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把坟丘比成“土馒头”,这是奇思异想的发明,后来宋朝的范成大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就是从王梵志这里化出来的。
“人难免生老病死”,这个道理人人能说。然而能因此造出“铁门限”“土馒头”来,就是艺术。

在唐代,王梵志影响了许多诗人,不少“主流”大家都模仿过他。王维便模仿他的风格写过诗,还特意注云“梵志体”。著名的诗僧寒山、拾得,事实上也是受了王梵志的衣钵。甚至他的影响力还远渡重洋,到达日本。

宋代之后,王梵志本人渐渐被遗忘了,但他的影响力却一直坚韧地存在着。
今天翻开《红楼梦》,处处能见到王梵志的身影。小说中,贾府的家庙叫“铁槛寺”,旁边有一个发生了许多故事的尼姑庵,叫“馒头庵”,这归根结底都是从他诗中的“铁门限”“土馒头”里化出来的。
还有《红楼梦》里跛足道人唱的那首著名的《好了歌》,也一听即是王梵志的传承: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后来,王梵志还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成了文学革命的招牌之一。
胡适当年倡导白话文,想找些古人做白话诗的佐证,但不管碰瓷哪一位,刘邦也好,陶渊明也好,还是唐代的王绩也好,都略显勉强。直到发现王梵志,胡适欣喜不已,如获至宝,因为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白话诗人。
在国人的精神世界里,“王梵志性格”也一直延续着,从来没有中断过,成了国人精神的一个侧面。我们永远需要这种看破、放下、无所谓、爱谁谁的精神做调剂。
今天人所流行的表示自嘲、自我调侃的生活姿态,所谓屌丝、躺平、凉凉、皮一下……事实上并不新鲜,无一不能在王梵志那里找得到源头。中国人的性格其实就是几位诗人的杂糅,有一点李白,有一点杜甫,有一点陶渊明,有一点王维;除此之外,还多多少少有一点王梵志。
王梵志生前,大概预料不到自己会那么红,当然也更料不到自己又一度被人淡忘了数百年,直到后来才重见天日。
当然了,即便泉下有知,他应该也不会计较的,这个人太懂得知足常乐了。就像他那首诗所写的一样: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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