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学堂
给孩子受益终生的人文底色
在本该最有活力和冲劲的青春期，一个 有着作家梦的女孩，却迷惘无助、缺乏信心去实现梦想，阻力来自哪？
读到女孩对原生家庭经历的梳理与求助，作家章红在细腻深情的文字里，拥抱孩子脆弱的情感，鼓励孩子看到新的希望：
当这股力量醒来，你就是一个新人了；虽然这股力量也搅扰你，让你不安，甚至害怕，但是你终将会感谢这苏醒的力量。…… 你所要做的只是向前走，赋予自己书写美好人生的权利。学生来信
章红前辈：
您好。
这是我第一次给一个陌生人写邮件，我不知道您是否会收到，也不知道这种行为是不是不理智，会被人笑话，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
我是一名17岁的高中女生。17年前，计划生育管得还很严，而我，出生在一个已经有一个女儿的家庭。这个家庭重男轻女，是一定要一个男孩的，于是，为了再试一次，三个月大的我被送给了外婆抚养。
我在一个黑漆漆的、里面住着一对50来岁的夫妇（我的外祖父母）以及两位瘫痪的90多岁的老人（我的曾外祖父母）的土坯房中度过了人生的前六年——那是迄今为止记忆中最快乐的六年，哪怕曾经懵懂无知吃过鸡屎，哪怕曾经在葡萄架下被毛毛虫扎过满手的刺，哪怕总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整整一天只为等外婆从地里归来……
六岁那年，父母突然要把我接回去。其时我家已经有了一个一岁的男孩……他们把我接回去上户口，以便上学。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楼梯的畏惧，还有父亲见到我时的那种冰冷神情。为了让我好好适应，外婆陪我住了几天才悄悄走的。她走之后，我没日没夜地哭。我艰难地适应着在新家的新生活。有一次，我们家三个小孩在邻居家玩耍。我站在一个玻璃柜旁边，弟弟过来找我，一不小心摔倒了，刚好头碰到了玻璃柜。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但他一直在哭。我爸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直接给了我姐一巴掌，给了我三脚……迁怒的种子，瞬间开出了罂粟花。
爸妈开店做生意。后来他们开了分店，姐姐去县城上初中，我就日复一日地帮忙看店。整整四年，双休日以及假期，我痴痴地望着别的孩子相约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玩。四年里，我不敢说一个“不”字。四年里，在八次期末考试中，我有五次都是第一名——虽然那是乡镇小学校，整个年级只有八十来个学生，但也算不错了。我想，那时的我能这么优秀，全是因为嫉妒吧，嫉妒弟弟敢问我父母要钱买零食，嫉妒弟弟能上幼儿园、能玩滑滑梯……我嫉妒他的一切，所以我只能靠成绩赢得我父母的目光。
10岁，我爸把我转去了县城小学，我甚至还未来得及与我的朋友告别。当时是什么心情，我不想再回味。与此同时，叛逆的烟火已经点着了潮湿的导火索。
11岁，烟火爆开。我与妈妈吵架，将妈妈气得全身抽搐。可怕的是，我竟然感到快乐。
12岁，考试失利，只能进县城中学普通班。我爸数落我一个暑假。中学第一次月考，在九百多名考生中我考进了年级前三十，于是，我爸又不管我的想法，将我转去了尖子班。我终于跟我爸杠上。
13岁，因为长得胖被同学歧视，我跟父母倾诉，而我的父母却只是叫我好好学习，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也想啊……
14岁，我在优秀的尖子班同学及抽烟喝酒打群架的普通班朋友之间摸爬滚打，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拦架高手，可是，我却拦不住自己与弟弟打架。
15岁，父亲给我道歉了，此后对我是真的好。但我还是无法原谅他，不仅因为他对我的伤害被烧成灰之后又被我吸进了肺里，一直伴随我的呼吸，还因为他迄今还一直挂在嘴边的成绩成了一只发育成形的吸血虫，贪婪吸食我的精神之血。我学会冷战。
16岁，我强迫自己要理解父母，他们不容易，都是为了我……中考失利，又不肯去上父母托关系找的市里高中。17岁，我在各怀其技的高中同学中成了一个读死书的呆子。我没有他们旅游各国的眼界，也没有他们对帅哥美女的莫大兴趣，甚至，我没有父亲所说的“害人”的手机……在这份孤独中，我又一次想到：我的未来会怎样？
前辈，请原谅我给您写了那么多的流水账，只是，您是否看出了什么？
是的，我是一个小格局的人，一切难受都是我自己一手造就的。我是一个矛盾体。我很早就知道，比我不幸却比我还要坚强的人有很多，我大可不必顾影自怜。我也经常劝自己要控制住情绪，不要给自己加戏。可是，我做不到。我依旧在自负与自卑、胆怯与勇敢、坚强与脆弱、自恋与自弃、友爱与小气、中二与聪明、活泼与孤僻、认真与敷衍、单纯与做作、优秀与差劲等等之间，不断地去夺取他人的目光，好不可耻与难受。
这次考试，成绩下降了不少，都是因为我想太多而学太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想太多。我有一个同学说：“有一个目标，就会真的认真了，这就是我成绩进步的原因。”
我又哭了，边哭边骂自己。
我不止一次地认为，我的目标很清晰，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摊稀泥。
前辈，您知道我为什么写邮件给您吗？只因为您是打碎我的一个偶然。甚至，你所拥有的现实与我幻想中的未来契合得可怕。您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写作是我10岁以后最喜欢做的事。是的，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当作家，然后经济独立。我忘记我是因为什么而喜欢上写作了，但是一旦开始写，那种连续坐在桌子前十个小时都不觉得累的感觉、那种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而忘掉一切的感觉令我难以自拔。
我喜欢把自己认为美丽的一切词汇用各种线穿插起来。但我知道我的文章太幼稚，没逻辑，没中心。我想要知道，书中那些文字是怎样从作者的心里迸发出来的，那些专属于他们的文风，又是怎么练成的？我也想拥有这些东西。
后来我有了第二个梦想，我知道了南京大学，又因为法国梧桐爱上了南京。可乡下的孩子第一要学会的就是面对现实。我的现实就是我能考上大学，但恐怕上不了南京大学。我却不敢面对这一现实。前几天成绩公布的时候，分数被泪水晕成了一摊墨迹。
前辈，抱歉，写了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我在情绪里挣扎不得。我要抛弃这个自己，我要擦干净那被晕黑的成绩，放下南京大学，找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大学做目标。
前辈，这是写给您，也是写给我自己的信。我写它，是为了让我能告别我的过去。
月可
02
作家章红回信
月可：
你好。一封复杂的长信，几乎概述了你17岁生命的每个阶段。我很高兴在最后，你说，你写下它的目的是“让我能告别我的过去”。这个想法太棒了，因为我认为，年轻所拥有的最大力量就是往前走的力量。
在幼年与童年你是全然无助的，听凭命运的漩涡把你席卷到任意一段河道。因为父母的重男轻女，出生不久你即被抛给外婆抚养。在那里物质生活艰苦匮乏，但外婆给过你爱护，那由四位老人组成的家庭显然也没有怎么管束你，你像大自然的生灵一样得到了自由生长。你在信中体现出的丰富感受力，我总觉得与这六岁之前的光阴有关。
六岁那年回到父母身边，你却并不觉得安全，反而像骤然被抛到一个危机四伏的陌生地带。父母不过是两个陌生的大人，何况父亲也并不友善。你面临突如其来的分离与对新环境的适应。与养育者的分离带给你创伤，新环境让你畏惧。而你又是这般幼弱，唯一能做的表达就是——哭。
来自父母的不公正对待，在你幼小心灵里种下了屈辱与愤懑的种子——一种有毒的情绪，你所说的罂粟花。在童年期，你的生长是受到压抑与扭曲的。你用优秀的学习成绩来作为生存的竞争力，这是好的，你做对了。
然后你进入了青春期，“烟火爆开”。你是否知道烟火为何会在此时爆开？你是否意识到，你青春期与父母之间的所有冲突，都是自我成长的力量使然？你的自我在生长，你的自由意志在呐喊。童年的温顺一去不返了。我们该为此遗憾吗？恰恰相反，我们都该为生长的力量喝彩。
与此同时，外部世界在进入你的生活。借由同伴，你看到了比家庭更广大的天地。一些新鲜陌生的东西，多姿多彩，让你既好奇、向往，又意识到自身的匮乏与欠缺。人难免通过外部世界的坐标轴来确定自身的位置，这时候自卑悄悄滋生了。
这就是你正在面对的事情：
你爱你的父母——孩子们通常是爱父母的——但你打心底不接受他们对你缺乏尊重的对待，与此同时你又仍然需要家庭支持；
你在同伴中成长，学习与这个世界相处，设法融入这个世界。这个过程中你展示了你的灵活与弹性，你适应环境的能力；
你急切地朝未来张望，竭尽全力想找到自身能力中的闪光点，实际上也找到了——你热爱写作，热爱就是最大的潜能——但，无论理想的大学也好，写作的理想也好，它们与此同时又显得那么难以企及，你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淖。
你正在面对生命中的一些困境与挑战。你的心灵被卷进了一个激流中，载沉载浮，异常不安。
但是你知道我最想对你说的是什么吗？——恭喜你！你正站在人生的入口处，生命的冒险即将开始。
生命是一场重要的冒险经历，必须由每个人自己去体验，去完成。你经历了幼年、童年，现在来到了青春期，站立在成年的前夜，冒险即将开始。
你一定读过《绿野仙踪》，小女孩多萝西、稻草人、小胆狮、铁皮人他们一起上路，各有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多萝西要寻找回家的路，稻草人想获得智慧，小胆狮想得到勇气，铁皮人想拥有一颗会爱的心。为此他们跋涉过漫漫长途，历经艰险来到未知的奥兹国。结果发现，那个传说中能够给他们这些东西的魔法师其实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头，一个骗子，并不拥有神奇的魔法。
那么他们所经历的漫漫长路是否就毫无意义呢？恰恰相反，正是路上所经历的那些磨难、危险、恐惧，让他们逐渐具备了克服这些东西的能力。最终他们都获得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但那绝不是奥兹国魔法师的赐予，而是那条黄砖路上的跋涉让他们具备了上路时想获得的素质。
生命的真相就是，我们生下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我们只有上路，去体验、经历，才会赋予自身的生命以意义。去寻找，就会遇见，生命的丰富是你自己给予自己的。
你使用了很多贬低自己的负面词汇。这种自我厌恶让人不好受，但又是许多人都经历过的沼泽。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相当不喜欢自己，也不相信别人会喜欢自己。青春期漫长，纠结，彷徨，犹如泥泞中的挣扎。现在我这么大了，走过了长长的路，终于知道，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命，它们是属于你个人的全部真实。对有些人来说有些沼泽注定要跋涉，那些沼泽中曾经的陷落也是真实。阴影与光明都是一个人身上真实存在的面相，而成长的意义就是去认识自己，去寻找与发掘自我的价值，最终让光明战胜阴影。这是值得我们终生为之奋斗乃至献身的东西。
心理学家阿德勒说：“青春期……许多人把它看作一个黑暗的神秘地带，也是在这一时期，人开始发觉过去一直在睡眠状态的力量。”
当这股力量醒来，你就是一个新人了；虽然这股力量也搅扰你，让你不安，甚至害怕，但是你终将会感谢这苏醒的力量。
想象一下，你正站在一条未知却宽阔道路的起点，如何能不心潮澎湃！从这里开始，你将学会为自己负责，为你创造的生活负责。你也将与他人建立联系，与世界进行不倦的对话与互动。你所要做的只是向前走，赋予自己书写美好人生的权利。
章红
选自《全国优秀作文选美文精粹》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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