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2月25日 10:33
作者:谭其骧
1930年暨南大学毕业照,中为谭其骧先生。图片来自《长水永泽: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册》
邓云乡君看到了《文汇报》上的拙作《积极开展历史人文地理研究》,贻书以为他的大著一评相属,理由是“大文与拙著似或稍可拉上瓜葛,且夫子眷恋春明旧事”云云。按云乡所著,是不可多得的乡土民俗读物,写燕京旧时岁时风物、胜迹风景、市尘风俗、饮食风尚,文笔隽永,富有情致,作了结合文献资料和作者个人生活经历的很有趣味的叙述。其价值应不让于《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作,所以它不仅与历史人文地理有关系而已,无疑还为这方面的研究工作者提供了一种极好的素材。因读此书勾起了我当年在燕京生活经历的回忆,引起一些感慨,写成读后感,以谢云乡的盛意。邓云乡《燕京乡土记》
我从1930至1940年孟春止在北平时代的燕京生活过将近10年。云乡在此书回忆中的燕京也主要是北平时代的情况,因此我读此书,倍感亲切,不免要弥增怀旧之感了。30年代我有几年或单身或携眷住在北平城里,有几年虽住在城外燕京清华,也经常进城,时或留宿。但我的记忆力太坏,现在能够记得起来的景物旧事少得可怜。云乡记忆力之强令人吃惊,旧时一事一物,历历如数家珍,其文笔又那么优美、生动、幽默畅达,读其书真能令人浑然如温旧梦。谭其骧先生爱听戏。上图为1990年昆曲泰斗俞振飞宴请上海昆曲票友,宴后合影。前排左三为谭先生,左四为俞振飞先生。图片来自《长水永泽: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册》
再说逛书铺书摊。阴历新年里要逛几次厂甸,不用说了。平常日子隔一阵子要逛的是东安市场内的书铺书摊;,逛不一定买,为财力所限,买的不多。所以《二十四史》不买百衲本,只买了竹简斋本;《四部丛刊》不买毛边纸线装景印本,只买了白报纸的缩印本。尽管常常逛而不买,但逛本身就是乐趣。虽不常买,几年下来也就不很少了。
教文史的大教授通常都藏书几万册,自己不一定去逛书铺,自有各书铺跑外的经常送书到门,由你选择,要的就留下。三节算账,端午、中秋不一定全给钱,到年底再清账,到时还可以退还些不一定要留的。我尽管始终没有当上教授、副教授,始终是个拉散车的,1938年后住在燕京东门外北河沿时,居然也有一两家书铺送书上我门的。
不光是旧书铺会送书上门,别的商品只要能指明品种,一个电话打过去,当天或第二天就会送上门来。燕京离东安市场那么远,要吃市场北门里稻香村的熟食,还是肯派人骑着自行车给送来。可见生活在买方市场里是何等的方便。
公园门票5分,平时少逛,夏天常逛。中山公园简称公园,北海公园简称北海,常去,其他都不常去。逛公园主要是坐茶座,偶然也走动,不多。上北海常坐五龙亭,上公园常坐长美轩。来今雨轩是洋派人物光顾的地方,我不爱去。春明馆是老先生聚会的地方,我自觉身份不称,不愿去。曾在春明馆座上遇到林公铎(损),座无他人,被拉坐下。他口语都用文言,“之乎者也”,讲几句就夹上一句“谭君以为然否?”蒙文通、钱宾四(穆)、汤锡予(用彤)三人常坐一桌,我跟蒙熟,钱认识而不熟,汤我认识他,他不见得认识我,也就不上去打招呼了。夏天坐公园可以从太阳刚下山时坐起,晚饭就在茶座上叫点心吃当一顿饭,继续坐到半夜甚至后半夜一二点才起身,决不会有人来干涉你。所以一夏天茶座的收入肯定很可观。冬天北海漪澜堂前、公园后门茶座前、筒子河里都辟有溜冰场,另有一批溜冰客光顾;我不会溜冰,与我无缘。
北海公园五龙亭
解放后50年代中期有两年单身一人在北京工作。有一个夏天的下午和两个朋友重来长美轩,四点多到,坐了不到一小时,服务员就在旁边扫起地来了,说是该5点下班的,现在5点已过,您该回府了。只得遵命赶紧走。回忆30年代旧事,不禁感慨系之。那时5点钟不是茶座最热闹的时候吗?现在可就下逐客令了。那时就要客人多坐多消费,现在就要你赶快走我好早下班,生意做多做少我管不着,还是少做点好,反正一样拿工资。
70年代中期“四人帮”未垮台时,又因事在北京住了7个月,住在和平里一个招待所里,那个日子委实难过。伙食不好,又没法上馆子。主要不是嫌贵,而是任何馆子都是那么挤,谁有那么多工夫排队等座儿。但是招待所每逢星期日只开上午10点、下午4点两顿饭,太难受了,只得硬着头皮上街进馆子站着等座儿,好容易等着座儿坐下了,可坐下半个多小时硬是没人来理你,不耐烦叫一声同志,问“怎么老不理会我”?回答是:“吓!您这么急,那就上别家去!”只得耐着性子再等下去,真上别处去,很可能已“下午休息”,不让进门了。
以上说的是在我回忆中的30年代北平生活和50、70年代重游北京时的点滴感受。我这样说,是不是就认为50、70年代的北京比不上30年代的北平呢?当然不是。我还不至于昏愦到这个地步。
眷恋而生的一番议论:那些年的北平与北京
前面已经提到过,30年代的北平是一个衰退中的城市。从明朝永乐年间开始做了五百多年首都,一下子丧失了这一地位,过剩的建筑、设施、用品、行业、人员、劳动力,不知有多少。所以不但1949年后作为新中国首都的北京不可能再有这种现象,就是生活在30年代的南京、上海,也享受不到这种过剩之“福”。何况旧北平纯系一消费性城市,而解放后的北京不仅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又很快建设成了一个具有多种轻重工业的生产性城市,城市人口已比旧北平的150万翻了几番。一个正在蓬勃发展中的城市,出现一些求过于供,服务性行业不能满足市民需要的情况,应该是在所难免的。
再者,30年代的我虽不是官僚、资本家,却也是一个生活水平比较优裕的大学教师。不用说一般体力劳动者,就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也未必都能挣到我这点收入。记得在北平图书馆当馆员时,馆里曾配备了一名青年雇员为我抄写稿件,他的月薪只有20元。1937年上半年我家住清华园,学校给了我一间在图书馆楼上的工作室,我自己也以每月20元的报酬找了一个家住清华附近的中年旗人替我抄写文稿和资料。他对这点微薄的酬金已十分满意,书翰中以“沐恩某某”自称。30年代北平留给这等人的回忆,大概决不会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轻松。至于那时的社会最低层,我虽未曾亲身接触过,可是冬天经常在报上看到昨有路毙冻尸若干具由善堂收硷这类消息,也就大致可想而知。这种情况,当然可以说明旧北平大多数市民的生活,过得并不像我那样舒适。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发展中的产业兴旺发达的城市,未必就可以不顾到各阶层市民的生活。消灭了饿殍和极度贫困户,也不等于完成了建设社会主义城市的职能了。对一般市民的住房、交通、饮食以及精神生活都予以适当的满足,似乎也还是合情合理的。普遍提高商店店员和服务行业的服务质量,可能更属必要。公园茶座似乎不必下午四五点钟就下逐客令;无须增加多少设备,加一班服务员就足够应付了。这不能说是提倡有闲阶级的消闲生活,劳动人民也需要在环境优美的公园里休息。延长公园的开放时间,至少可以使一部分市民不至于在路灯下打纸牌,挤在狭窄的居室里筑方城。饭馆、理发室、浴室等也应分区按需配置,使市民不至于花过多的排队时间,免遭营业员的呵斥。
这几年北京新建了许多高层建筑,许多高级宾馆,许多高消费场所,作为八、九十年代的新中国首都,需要经常接待大量外宾外商与港台同胞,这当然是必要的。但这些设备与一般市民无涉。我在30年代的北平就从没有跨进过北京饭店、六国饭店的门,想来今天北京一般市民也不会与这些场所打交道。一般市民所要求的,无非是日常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相当价廉物美,相当方便,相当舒适。云乡书中所记和我对30年代北平生活的眷恋,都仅限于此。这种要求,我认为不论在旧时代还是新时代,都不能算过分。所以我迫切期望随着新中国首都的日益飞跃发展,一般市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也能够日益得到提高。
作为知识分子,对于故土旧地,免不了“一草一木总关情”,多少有一点“眷恋”,从而又发了这么一番议论,不知云乡以为然否?读者诸君以为然否?欢迎光临 辽宁养老服务网 (http://bbs.lnylfw.com/) | Powered by Discuz! X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