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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王孙”与“咸阳布衣” [打印本页]

作者: 冬雪    时间: 2016-8-16 12:04:24     标题: “旧王孙”与“咸阳布衣”

“旧王孙”与“咸阳布衣”            

林岫

         2016年08月15日08:47
来源:中国文化报“旧王孙”与“咸阳布衣”

       

          驻骑眺归雁图(国画) 溥心畬

          林岫
          己卯岁(1999年)冬,南方某省文史馆编辑来京出差,电话问清皇室书画家溥心畬是否有一方闲章曰“咸阳布衣”,回答肯定;因为启功先生曾亲见此印并把赏过,应该属实。问:“溥心畬咸阳人乎?”答:“非也。”又问:“溥乃皇裔,称‘咸阳布衣’何意?”答:“咸阳,亦可作京城、皇城之谓。溥先生原有一印曰‘旧王孙’,‘咸阳布衣’语意与之相近。”又问:“有出处否?”答:“似由楚太子《思归歌》出,查北朝周庾信《哀江南赋》,易解。”下午,编辑携友同来,遂于书架检之。
          按,北朝周文学家庾信(513—581),字子山,祖籍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梁朝诗人庾肩吾之子,其大赋《哀江南》篇尾有两句非常有名,曰:“岂知霸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结响凄婉,收束震撼仁人之心。前句说汉李广将军夜饮归来被霸陵尉讥笑事(见《史记·李将军列传》)。后句说楚国太子完在秦国当人质,时楚王病重,太子不得归楚,作《思归歌》寄托哀怨之情,歌中有句曰:“去千乘之国,作咸阳之布衣。”(见《史记·春申君传》)因为当时羁留长安的他国王子不独楚太子一人,故庾信《哀江南赋》言“非独思归王子”。如此看来,“咸阳布衣”首出楚国太子的《思归歌》,无疑。
          据《史记》、《资治通鉴》等载,当时楚顷襄王疾病,智者黄歇在秦国侍候作人质的楚国太子,闻讯,曾向应侯建议说:“楚王疾病不起,秦国如果遣返楚太子,太子回国能够继位,必可亲近秦国;如果不遣返太子,太子不过继续当他的‘咸阳布衣’罢了。但是,太子不能返楚,楚国会更立君主,新主必不事秦,这会失去与万乘大国和平共处的大好机会。”应侯闻之有理,立即转告秦王,秦王遂同意放行。公元前263年楚顷襄王薨,太子完即位,以黄歇为相,即以淮北赐封之,后又改封吴(今之苏州地区),赐号春申君。
          此乃吾国古代政治外交运用权衡术的一则名例,后代皇胄贵宦一旦紫垣权倾,枢奥势颓。凡读过《史记·春申君传》或者庾信《哀江南赋》的,多半会以“咸阳布衣”顾影自怜。
          庾信,出生书香仕宦世家,“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与才子徐陵协同担任过太子萧纲的东宫学士,后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四十二岁时出使西魏,值西魏灭梁,羁留长安而不得返国,也做了一回“咸阳布衣”,所以对楚太子的遭遇,同情到著文揾泪,纯属惺惺相惜。
          汉语言词语容易因诗因事成典,后人借用非常方便,但使用年久,有时语意也会因太过辐射而泛化,唐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初授校书郎,后移疾江南官杭州司马,暮年悲切过“迩来七十遂无机,空是咸阳一布衣”,明王士祯撰《居易录》卷二十九有“老作咸阳布衣”语,不过借用楚太子“咸阳布衣”事典而已,虽然借用已不限于皇胄贵宦,但借古慨今,多少可以聊寄一些北人寓南之叹。
          布衣,即装束简朴的平民,也指崛起于平民阶层的文人。《史记·李斯列传》记丞相李斯从赵高谋,说:“斯,乃上蔡闾巷布衣也。”不避身世低微,后来初唐岑参因为惭愧功业不成,“羞见关门吏,还从旧路归”,索性作《戏题(城)关门》,理直气壮地吼过:“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这种不以“布衣”为耻的文人心态,表述于诗文,历代不胜列举。例如唐刘禹锡《题攲器图》有“无因上蔡牵黄犬,愿作丹徒一布衣”,金元好问《鹧鸪天》有“墓头不要征西字,原是中原一布衣”,明张以宁“人生只合藏名姓,白首青山一布衣”等,皆以“布衣”高标自许。
          文人雅命清高,喜好自诩“布衣”以明洁本尚朴之志,这是吾国士林文化中自怜自惜,达观知命的一种文化表述方式,犹如文人援笔,歌赋松竹,写画菜根,纸上所见松竹菜根而寄意远在气节清骨,读者唯有透彻表里,方解深意。所以,无畏岁月境遇的时空变化犹葆本色的博雅君子,厌倦仕途,欲归田园山林,通常以未曾与俗世同流合污而庆幸时,就会亮出“布衣”身份,标榜本色坚守的可贵。这就是“原本布衣”们追求返璞归真而宣扬本色复萌的心思。
          大约只有读懂“原本布衣”们的心思,再理解溥心畬“咸阳布衣”的深层意蕴,才比较容易。溥心畬,原非布衣,是道光皇帝第六子恭亲王奕䜣的次孙,真正的旧王孙。印语“咸阳布衣”,对世人,是巧借典故亮明贵胄身份的委婉语;在己,当然谈不上什么布衣本色的回归感,不过是由贵胄沦落而为布衣,感伤国运颓败,怨尤身不逢时,隐约流露了埋藏心底深处对往事不堪回首的几多缱绻。
          一九三九年民族危亡悬卵之秋,溥心畬拒绝日军所聘伪职且固辞不就,居西郊颐和园介寿堂闭门作画,“称疾不见官府政客”,因为对政事茫然难预的极度失望,不再钤用“咸阳布衣”印。己卯岁夏,中华书局出版《启功丛稿》,启功先生回忆溥心畬南渡前艺术生涯文又言及“咸阳布衣”印,笔者请教,启功先生说:“因为多时不见他用‘咸阳布衣’,问过,他只回了四个字‘案头不备’”。后来溥心畬出海舟山,移居台岛,这回去也,《阳关》难留,“咸阳布衣”印遂不知下落。
          回顾至此,来客问:“溥心畬用‘咸阳布衣’作印语,是否对推翻清朝心存怨言?”笔者回答,社会多变,人生无常,纵有哀怨,也不奇怪,个中应该还有几多酸楚几多缱绻,也有几多无奈。至少溥心畬府中珍藏至贵的陆机《平复帖》,终于极不情愿地卖予了张伯驹,又镇府宝器中慈禧太后赐赏其祖父恭亲王奕䜣的缅甸贡品祖母绿宝石,还有连启功先生都“所知所见,(他家)古画首推唐韩干画马的《照夜白图(古摹本)》,其次是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数十年间辗转流落,已无法再观,有方“咸阳布衣”印,有何不可?
          是人,都有得失感,得而喜,失而怨。王孙溥心畬,也不例外。这些都是饱经历史风雨沧桑后真实的文化包浆。有,正常;没有,或许就不太正常。



          送客出门,笔者又作奉告,溥心畬不但有“咸阳布衣”印,而且曾经在精裱好的十数通画格小长卷上,不厌其烦地用小楷书写过庾信的《哀江南赋》。先在京沪,后次台湾,续写无尽,内中隐隐的那份“咸阳布衣”的哀怨伤痛,唯知者知之。
          吾国文化,凡值得说道点什么的,都有讲究;即使是一句陈语,一角扇头,一方闲章,苟能味及人生,也是一份不大不小的文化见证。
          (作者为诗人、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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