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如江海命如丝
远远的,我眺见一位面容清癯的少年,骑着瘦马从唐朝溟濛的雨雾中走来,愈行愈近。他的装束很特别,一袭青布袍太过宽松,瘦体愈显羸弱。也许你不会问,究竟是贫穷,还是疾病,伤害了这位少年?但你一定会问,系在他腰间的那只锦囊作何用处?少年的神情痴痴的,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还用纸片记些什么,随手纳入囊中。瘦马乖觉极了,它比谁都更了解少年的心性,专拣景色如画的地方盘桓,少年只要轻拍它挺直的脊背或轻拉它蜷曲的鬃毛,它就停下脚步,嚼两口青草,喷几个响鼻,它猜想少年一定又吟出了得意的诗句。你别说,这匹瘦马徐徐行走在西风古道上,造物主赋予它的灵性确实足以笑傲江湖,即使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曾被汉武帝视为稀世奇珍,也没得可比啊!一
李贺的诗名,韩愈早就有所耳闻。
韩愈是文坛的领袖,是当年“名誉股市”最神奇的操盘手。他推重前辈,原本惆怅的杜甫(诗名)即强势反弹;他奖誉同辈,原本落魄的孟郊(诗名)即低开高走;他提携晚辈,原本寂寞的贾岛(诗名)即一路飙升。谁若能得到他的首肯和赏识,就准能誉满京华。
中唐是华夏古典诗歌的极盛时期,谁的诗写得好,谁的诗写得孬,还有韩愈不知道的吗?他虚怀若谷,赞赏和品鉴天下各路才子,从无吝色,从不吝词。尽管如此,当别人夸赞一位七岁的孩童(李贺)是诗界百年一遇的天才时,他仍有些将信将疑。
“我要去当面考考这位童子,看看他的诗才究竟如何。”“好说,好说。家有凤凰鸟,不愁人不知!”
二
年少多才,而且声名籍籍,这是好事,又未必全是好事,它能使人晕眩,使人轻狂,使人眼高于顶,目空一切。李贺就是这样。元稹比李贺大十一岁,诗才不弱,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唐朝科举,诗为首重,进士科登第最难,每年上榜者仅有二三十人。说白了,科举就像是赌博,赴考者除了要有才华,还要有运气有门路,许多士子铩羽而归,并非才华不济。诗圣杜甫客居长安多年,屡试不第,堪称典型。这就难怪了,贫寒士子一跃龙门,则身价百倍。孟郊四十六岁中进士,赴琼林宴后赋七绝《登第》一首,尽显其得意忘形:“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唐朝,相比进士科之优越,明经科、幽素科则相形见绌,简直不可等量齐观。元稹是明经出身,在人前先就气短三分,这无疑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二十八岁的校书郎元稹兴冲冲地去拜访十七岁的“神童”李贺,你猜猜看,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交集?李贺只冷淡地瞄了一眼元稹的名帖,就让仆人传话给这位不速之客:“明经擢第,何事来见李贺?”元稹饱吃了一顿闭门羹,被李贺涮得满面羞惭,讨个老大没趣,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其内心恼怒无比,可想而知。这个梁子结下了,这个仇怨就记下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用不着十年时间,元稹的官职升迁了,话语权已较往日大了百倍有余。李贺要考进士,元稹就找茬作梗。诗人修理诗人,手法贼高明,元稹从儿子必须避父亲名讳的角度入手,彻底堵死李贺在仕途上的入口。他上书给唐宪宗,说是李贺的父亲名为晋肃,进士之“进”与晋肃之“晋”属于同音犯讳,若要避父讳,李贺就不宜考进士。这一招相当阴损,可是元稹牢牢地攥住了“硬把柄”,难怪他振振有词。
天才诗人李贺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功名之路竟是一条漆黑的死胡同。这条死胡同,他砌了前一半,元稹筑了后一半。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元稹的气量固然狭隘,挟嫌报复也不算磊落光明,但李贺昔日对元稹轻侮傲慢,祸根是由他本人埋下的,丝毫怨不得旁人。少年时期的意气风发已不复存在了。几年前,他创作的《南园》,何其豪迈:
在昔日的《咏怀》诗中,他也曾心雄万夫,乐观言志:
理想宛若巨大的气泡,骤然破灭了,无声无息,全然不留丝毫痕迹。
诗歌能惊天地泣鬼神,却不能改变诗人的命运。
李贺心中郁闷,想喝酒,想醉倒在这寂寥的郊外。瘦马却十分懂事,把主人驮回家,免得白发老母倚闾久望。它已隐隐地预感到,主人这是在作无声的诀别,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流出来,咸咸的,涩涩的,滴落在草叶上,草叶为之颤抖,仿佛被灼痛了。世间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老马,它丝毫也不逊色于堂吉诃德骑乘的那匹骓辛难得。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三
“太白仙才,长吉鬼才。”才如江海命如丝。
李贺的诗才耀眼夺目,在当世和后世的文人骚客中,他从来就不缺少“粉丝”(fans),从来就不缺少读者缘。据唐代张固的《幽闲鼓吹》所记,门下侍郎李藩为李贺整理诗集,总觉数量不够,经过几番打听,他得知李贺有一位表兄,两人不仅是亲戚,兼具同窗之谊。于是,李藩把李贺的这位表兄找来,托他搜集李贺的的遗作。这位表兄一口应承,表示乐意效劳,还特意请求道:“我有他的全部原稿,他的诗作颇有改动,请大人将编好的集子给我看看,我为大人修订一番。”李藩很惬意,对方肯热心帮忙,他自然毫无保留,将底稿全部托付给他。可是一年半载过去了,李贺的表哥连鬼影子都不露一个,李藩心里犯了嘀咕,就询问他此事进展如何,那家伙却说:“我与李贺,既是表兄弟,又是发小,我恨他目中无人,瞧不起我,曾想过怎样报复他。老实禀告大人,我已把他的旧作和大人的底稿全都扔进了茅厕里的粪坑!”李藩听罢此言,勃然大怒,呵叱那家伙赶紧滚蛋。为此,李藩窝火了很久。这就是李贺诗集存诗不多的缘故。
然而轶事未必可靠,朱自清就考证出,李藩去世比李贺去世还要早两年,张固提供的珍闻纯属编造。
我们现在看到的李贺的诗篇,是其好友沈子明悉心保存下来的。李贺病逝前,由于没有家室子弟,就将自己亲手编定的诗集交托给沈子明,共计四编,二百三十三首。多年后,沈子明追忆亡友,泪湿青衫,他写信请杜牧为李贺的诗集作序。杜牧再三推辞,其情难却,便写成了《李长吉歌诗叙》: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李贺毕竟是李贺!英年早逝固然不幸,两位晚辈大诗人杜牧和李商隐都敬佩他的诗才,一个为他作序,一个为他作传,有此际遇,又何其幸运乃尔。才子们惺惺相惜,亦隔代相知。杜牧年轻十三岁,他对李贺的总结纤毫无遗,评价既高且准;李商隐年轻二十三岁,在他撰写的小传中,对前辈“鬼才”的崇敬之情简直浓得化不开。最奇者,是他说李贺回光返照时,大白昼抬头看到一位绯衣人,驾御赤龙,从天而降,手中捧着的请柬是用极古老的文字写成。绯衣仙人说:“我来召长吉上路。”李贺下了病榻,叩头婉谢,以母亲年老多病为由,不愿应召。绯衣人笑道:“天上新修的白玉楼刚刚落成,玉皇大帝召你去作《白玉楼记》。天上很快乐,一点也不苦。”李贺独自饮泣,不久就气绝了。李商隐在小传中感叹道:“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世间的大人物妒才忌才,而天上的玉帝倒能爱才用才,李商隐运用曲笔写出这层意思,读者会心处,更加感到刻骨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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