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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自清:如何读懂古诗之用典? 大道之行 [打印本页]

作者: 海燕00    时间: 2017-2-26 12:15:49     标题: 朱自清:如何读懂古诗之用典? 大道之行

                    2017-02-26 06:16                                   
               
                                                      
  初学人读诗,往往给典故难住。他们一回两回不懂,便望而生畏,因畏而懒,这便会断了他们到诗去的路。所以需要注释。但典故多半是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个理,并无深奥可畏之处。不过比喻多取材于眼前的事物,容易了解些罢了。
  广义的比喻连典故在内,是诗的主要的生命素;诗的含蓄、诗的多义、诗的暗示力,主要的建筑在广义的比喻上。那些取材于经验和常识的比喻——一般所谓比喻只指这些——可以称为事物的比喻,跟历史的比喻、神仙的比喻是鼎足而三。这些比喻(广义,后同)都有三个成分:一、喻依;二、喻体;三、意旨。喻依是作比喻的材料,喻体是被比喻的材料,意旨是比喻的用意所在。
  先从事物的比喻说起。如“天边树若荠”(五古,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荠是喻依,天边树是喻体,登山望远树,只如荠菜一般,只见树的小和山的高,是意旨。意旨却没有说出。又,“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古,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世事是喻体,沿洄不得住的波上舟是喻依,惜别难留是意旨──也没有明白说出。又,“吴姬压酒劝客尝”(七古,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当垆是喻体,压酒是喻依,压酒的“压”和所谓“压装”的“压”用法一样,压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更值得“尽觞”(原诗,“欲行不行各尽觞”)。吴姬当垆,助客酒兴是意旨。这里只说出喻依。又,“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从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七古,韩愈,《石鼓歌》)“快剑”以下五句都是描写石鼓的字体的。这又分两层。第一,专描写残缺的字。缺画是喻体,“快剑”句是喻依,缺画依然劲挺有生气是意旨。第二,描写字体的一般。字体便是喻体,“鸾翔”以下四句是五个喻依──“古鼎跃水”跟“龙腾梭”各是一个喻依。意旨依次是隽逸,典丽,坚壮,挺拔──末两个喻依只一个意旨──,都指字体而言,却都未说出。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原作“水下滩”,依段玉裁说改──七古,白居易,《琵琶行》)。这几句都描写琵琶的声音。大弦嘈嘈跟小弦切切各是喻体,急雨跟私语各是喻依,意旨一个是高而急,一个是低而急。“嘈嘈”句又是喻体,“大珠”句是喻依,圆润是意旨。“间关”二句各是一个喻依,喻体是琵琶的声音;前者的意旨是明滑,后者是幽涩。头两层的意旨未说出,这一层喻体跟意旨都未说出。事物的比喻虽然取材于经验和常识,却得新鲜,才能增强情感的力量;这需要创造的工夫。新鲜还得入情入理,才能让读者消化;这需要雅正的品味。

朱自清

  有时全诗是一套事物的比喻,或者一套事物的比喻渗透在全诗里。前者如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七绝):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代士子应试,先将所作的诗文呈给在朝的知名人看。若得他赞许宣扬,登科便不难。宋人诗话里说,“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因索庆余新旧篇什,寄之怀袖而推赞之,遂登科”。这首诗大概就是呈献诗文时作的。全诗是新嫁娘的话,她在拜舅姑以前问夫婿,画眉深浅合式否?这是喻依。喻体是近试献诗文给人,朱庆余是在应试以前问张籍,所作诗文合式否?新嫁娘问画眉深浅,为的请夫婿指点,好让舅姑看得入眼。这是全诗的主旨。
  又,骆宾王《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是闻蝉声而感身世。蝉的头是黑的,是喻体,玄鬓影是喻依,意旨是少年时不堪回首。“露重”一联是蝉,是喻依,喻体是自己,身微言轻的是意旨。读有长序,序尾道:“庶情沿物应,衰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正指出这层意旨。“高洁”是蝉,也是人,是自己;这个词是双关的,多义的。
  又,杜甫《古柏行》(七古)咏夔州武侯庙和成都武侯祠的古柏,作意从“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二语见出。篇末道: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大厦倾和梁栋虽已成为典故,但原是事物的比喻。两者都是喻依。前者的喻体是国家乱;大厦倾会压死人,国家乱人民受难,这是意旨。后者的喻体是大臣,梁栋支柱大厦,大臣支持国家,这是意旨。古柏是栋梁材,虽然“不露文章世已惊”,也乐意供世用,但是太重了,太大了,谁能送去供用呢?无从供用,渐渐心空了,蚂蚁爬进去了;但是“香叶终经宿鸾凤”,它的身分还是高的。这是喻依。喻体是怀才不遇的志士幽人。志士幽人本有用世之心,但是才太大了,无人真知灼见,推荐入朝。于是贫贱衰老,为世人所揶揄,但是他们的身分还是高的。这是材大难为用,是意旨。
  典故只是故事的意思。这所谓故事包罗的却很广大。经史子集等等可以说都是的;不过诗文里引用,总以常见的和易知的为主。典故有一部分原是事物的比喻,有一部分是事迹,另一部分是成辞。上文说典故是历史的和神仙的比喻,是专从诗文的一般读者著眼,他们觉得诗文里引用史事和神话或神仙故事的地方最困难。这两类比喻都应该包括那三部分。
  如前节所引《古柏行》里的“大厦如倾要梁栋”,“大厦之倾,非一木所支”,见《文中子》;“栝柏豫章虽小,已有栋梁之器”,是袁粲叹美王俭的话,见《晋书》。大厦倾和梁栋都是历史的比喻,同时可还是事物的比喻。又,“乾坤日夜浮”(五律,杜甫,《登岳阳楼》是用《水经注》)。《水经注》道:“洞庭湖广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乾坤是喻体,日夜浮是喻依。天地中间好像只有此湖;湖盖地,天盖湖,天地好像只是日夜飘浮在湖里。洞庭湖的广大是意旨。又,“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五绝,刘长卿,《弹琴》),用魏文侯听古乐就要睡觉的话,见《礼记》。两句是喻依,世人不好古是喻体,自己不合时宜是意旨。这三例不必知道出处便能明白;但短简出处,句便多义,诗味更厚些。

宋代李唐《采薇图》

  引用事迹和成辞不然,得知道出处,才能了解正确。如“圣处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五古,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谢安曾隐居会稽东山。东山客是喻依,喻体是綦毋潜,意旨是大才隐处。采薇是伯夷、叔齐的故事,他们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采薇是喻依,隐居是喻体,自甘淡泊是意旨。又,“客心洗流水”(五律,李白,《听蜀僧浚弹琴》),流水用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弹琴,志在流水。钟子期就听出了,道:“洋洋乎,若江河!”诗句是倒装,原是说流水洗客心。流水是喻依,喻体是蜀僧浚的琴曲,意旨是曲调高妙。洗流水又是双关的,多义的。洗是喻依,净是喻体,高妙的琴曲涤净客心的俗虑的意旨。洗流水又是喻依,喻体是客心;听琴而客心清净,像流水洗过一般,是意旨。又,钱起《送僧归日本》(五律)道:“……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一灯影用《维摩经》。经里道:“有法门,名无尽灯。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夫一菩萨开导千百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译言“无上正等正觉心”),其于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这儿一灯是喻依,喻体是觉者;一灯燃千百灯,一觉者造成千百觉者,道意不灭的是意旨。但在诗句里,一灯影却指舟中禅灯的光影,是喻依,喻体是那日本僧,意旨是他回国传法,辗转无尽。──“惟怜”是“最爱”的意思。又,“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岛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古,乐府,杜甫,《丽人行》)全诗咏三月三日长安水边游乐的情形,以杨国忠兄妹为主。诗中上文说到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这几句说到杨国忠──他那时是丞相。“杨花”二语正是暮春水边的景物。但是全诗里只在这儿插入两句景语,奇特的安排暗示别有用意。北魏胡太后私通杨华作《杨白花歌辞》,有“杨花飘荡落南家”,“愿衔杨花入窠里”等语。白苹,旧说是杨花入水所化。杨国忠也和虢国夫人私通。“杨花”句一方面是个喻依,喻体便是这件事实。杨国忠兄妹相通,都是杨家人,所以用杨花覆白苹为喻,暗示讥刺的意旨。青鸟是西王母传书带信的侍者。当时总该有些待婢是给那兄妹二人居间。“青鸟”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体便是这些居间的侍婢,意旨还是讥刺杨国忠不知耻。青岛是神仙的比喻。这两句隐约其辞,虽志在讥刺,而言之者无罪。
  又杜甫《登楼》(七律):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旧注说本诗是代宗广德二年在成都作。元年冬,吐蕃陷京师,郭子仪收复京师,请代宗反正。所以有“北极”二句。本篇组织用赋体,以四方为骨干。锦江在东,玉垒山在西,“北极”二句是北眺所思。当时后主附祀先主庙中,先主庙在成都城南。“可怜”二句正是南瞻所感(罗庸先生说,见《国文月刊》九期)。可怜后主还有祠庙,受祭享;他信任宦官,终于亡国,孤负了诸葛亮出山一番。《三国志》里说“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梁父吟》的原辞不传(流传的《梁父吟》决不是诸葛亮的《梁父吟》),大概慨叹小人当道。这二语一方面又是喻依,喻体是代宗和郭子仪;代宗也信任宦官,杜甫希望他“亲贤臣,远小人”(诸葛亮《出师表》中语),这是意旨。“日暮”句又是一喻依,喻体是杜甫自己;想用世是意旨。
  又,“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五古,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煮白石用鲍靓事。《晋书》:“靓学兼内外,明天文河洛书。尝入海,遇风,饥甚,取白石煮食之。”煮白石是喻依,喻体是那山中道士,他的清苦生涯是意旨。这也是神仙的比喻。又,“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七律,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两句一贯,思君的意思似甚明白。但乐府《古杨柳行》道,“谗邪害公正,浮云冷白日”,古句也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本诗显然在引用成辞。陆贾《新语》说:“邪官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本诗的“浮云能蔽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体大概是杨国忠等遮塞贤路。意旨是邪臣蔽君误国;所以有“长安”句。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引用故事,得增减变化,才能新鲜入目。宋人所谓“以旧换新”,便是这意思。所引各例可见。

孟浩然

  典故渗透全诗的,如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张丞相是张九龄,那里在荆州。前四语描写洞庭湖,三四是名句。后四语蝉联而下,还是就湖说,只“端居”句露出本意,这一语便是《论语》“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的意思。“欲济”句一方面说想渡湖上荆州去,却没有船,一方面是一喻依。伪《古文尚书·说命》殷高宗命傅说道,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本诗用这喻依,喻体却是欲用世而无引进的人,意旨是希望张丞相援手。“坐观”二语是一喻依。《汉书》用古人语,“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本诗里网变为钓。这一联的喻体是羡人出仕而得行道。自己无钓具,只好羡人家钓得鱼,自己不得仕,只好羡人家行道。意旨同上。
  全诗用典故最多的,本书中推杜甫《寄韩谏议注》一首(七古):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韩谏议的名字事迹无考。从诗里看,他是楚人,住在岳阳。肃宗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东西京,他大约也是参与机密的一人。后来去官归隐,修道学仙。这首诗是爱惜他,思念他。第一节说思念他,是秋日,自己是在病中。美人这喻依见《楚辞》,但在这儿喻体是韩谏议,意旨是他才能出众”。“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见扬雄《法言》。这儿一方面描写秋天的实景,一方面是喻依;喻体还是韩谏议,意旨是他的已逃出世网。第二节说京师贵官声势煊赫,而韩谏议不在朝。本节差不多全是神仙的比喻,各有来历。“玉京”句一喻依,喻体是集于君侧的朝廷贵官,意旨是他们承君命掌大权。“或骑”二语一套喻依──“烟雾落”就是落在烟雾中,喻体同上句,意旨是他们的骑从仪卫之盛。影是芙蓉旌旗的影。“影动”句一喻依,喻体是声势煊赫,从京师传遍天下;意旨是在潇湘的韩谏议也必闻知这种声势。星宫之君就是玉京群帝,醉琼浆的喻体是宴饮,意旨是征逐酒食。羽人是飞仙,羽人稀少就是稀少的羽人;全句一喻依,喻体是一些远隐的臣僚不在这繁华场中,意旨是韩谏议没有分享到这种声势。第三节说韩谏议曾参与定乱收京大计,如今却不问国事,修道学仙。全节是神仙的比喻夹著历史的比喻。昨者是从前的意思。如今的赤松子,昨者“恐是汉代韩张良”。韩张良的跟赤松子的喻体都是韩谏议,前者的意旨是他有谋略,后者的意旨是他修道学仙。别的喻依可以准此类推下去。第四节说他闲居不出很可惜,祝他老寿,希望朝廷再起用他来匡君济世。太史公司马谈因病留滞周南,不得参与汉武帝的封禅大典,引为平生恨事。诗中“周南留滞”是喻依,喻体是韩谏议,意旨是他闲居乡里。南极老人就是寿星,是喻依,喻体同,意旨便是“应寿昌”。以上只阐明大端,细节从略。


  本文摘自朱自清《<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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