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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先生谈中国山水文化——在山中 | 风景不殊,山河已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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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星舞
时间:
2017-9-21 03:58:17
标题:
许江先生谈中国山水文化——在山中 | 风景不殊,山河已异
口述_ 许江
山水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同是关于自然山川风貌的绘画,西方把它叫作“风景画”,而中国人称为“山水”。显然两者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在我看来,“山水”之所以是“山水”,它有三个大的内涵。
李唐 万壑松风图 188.7cm × 139.8cm 绢本 浅设色 宋代
第一,即是山水的“观看”。我们讲风景的“观看”,都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时一地的观看。但山水的观看不同,山水的观看是一种综合的观看,我看一座山,可能在山底住一段时间,山腰又住一段时间,又多少次的跑到山顶,山前山后的游览,所以整座山都是了然于心,这是将山脚、山腰、山顶、河流等等整座山脉无数次的纵观游览统统记在心上,嚼碎了,然后再和盘托出的这样一种综合性的观看,我们称之为“山水的观看”。
由此带出了古人所归纳的“三远法”:把大家看不到的山脚下的景物画出来,这叫“高远”;把山背后的东西扭过来让大家看到,这叫“深远”;站到山顶上,把层层叠叠的烟云群山也画出来,叫做“平远”。中国人讲“远”,这个也与山水有关。把山水的诸多的观看融为一体,以山水的形式来统一的构造,这样一种观看,我们叫它“山水的观看”。这与我们一般讲的风景不一样,照相机没办法取代,甚至摄像机都没办法代替。
巨然 秋山问道图 165.2cm×77.2cm 绢本 墨笔 五代
第二个内涵就是山水的“笔墨”,因为中国的山水是以笔墨来表现,笔要骨气,墨要神韵,所以中国的绘画史就是一部“笔墨”的历史。《石涛画语录》里有一个篇章叫做《尊受篇》,以前有人说这个《尊受篇》讲的是尊重感受,不对,他是讲“承受”的关系。墨受笔、笔受手、手受心的这样一个互相承受的关系。因此对笔墨表现的要求,就是要“心手合一”。
所以一帧好的山水,既要写这个山水,又要写笔墨本身的性情。从山水自然的角度来说,没有一笔是笔,笔笔都是山水;从笔墨表达内心的方面来说,没有一笔不是笔,笔笔都是从心里生发出来。所以我们说“无一笔是笔,无一笔不是笔”。这样一种强调笔墨,强调笔墨由心而出的绘画,是山水的灵魂。
我们以前上美术史课的老师是王伯敏先生,王伯敏先生有很浓的温州口音,他经常念叨一句话,我们听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黄宾虹先生讲给他的,这句话就是:“墨团团里黑团团,黑团团里天地宽”。这就是黄宾虹先生的“黑密厚重”。一座山看起来密密麻麻水墨淋漓,这里头既有山的形状,又有画家内心的笔墨情怀。黄宾虹先生当年在书桌前坐拥山水,展臂开怀,从早画到晚,无论多少人来人往都是如此。宾虹先生每一笔都由心而发,笔笔都力透纸背,在笔墨中传递出这样一种身体的力量。所以这个是我们讲的“山水的笔墨”。
马远 踏歌图 191.8cm x 111cm 绢本淡设色 宋
第三个内涵,是山水的“象境”。“象”是中华文明的解释性和理解性的中介,这个“象“既不是纯然的对象,也不是我们纯然的意识,而是把对象和我们内心都包括在其中,最为生动活泼的那种想象力的要素,这种整体上的想象力的要素,我们称之为“象”。所以庄子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个想象的深处,孕育着这样一个“象”,孕育着充满了象意的这样一种境域。
这样一种“象境”,不仅有景,而且有情。“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风景还是这个风景,但今天这片山河已经属于其他人了。中国的诗歌里,关于山水的乡愁非常多。比方说秦观的《满庭芳》里说:“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如果我们要画这样一张山水,那可能会像李可染先生的山水画那样,黑压压的一片山,但是在山脚下或者山顶的地方,会亮起星点灯光……
还有我们很熟悉的柳永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永还有一首关于西湖很美的诗《望海潮》,诗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我们在西湖边,每到暮春或是冬日时节,总会吟咏起这些感物伤怀的诗句,等等这些,都充满了象的意味。这种充满了象的意味的境域是山水的灵魂,是山水最深的东西。所以我刚才讲到的山水的观看,山水的笔墨,山水的象境,其实是一个关于山水内涵的层层递进的关系。
渐江 黄山云谷寺静思图 84.3cm×42.4cm 纸本水墨 清
山水,亦是山河岁月。由此,它就与时间有关了。
中国人始终是有这样的一种愁绪。据说李白一辈子不写七律,只是因为在他前头崔颢写了一首伟大的七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个崔颢写的就是《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最后的两句千古绝唱:“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个是关于我们人生的一种漂泊的愁绪。
后来李白也写“愁”:“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因为他被皇帝给赶出来了,已经无法再亲近皇帝,所以他觉得这个皇宫被浮云遮住,看不见了,他不可能被重用了,所以“使人愁”。
这是中国历史上非常伟大的两首诗,都说愁,“烟波江上”的漂泊之愁与“长安不见”的世事之愁不同,但两种愁绪都是一种深切的愁绪,这种深切的愁绪寄托在笔墨上面,融化着所有的诗人、山水画家的内心。愁绪让诗人学会守望,并把远眺的诗境回馈给历史。
董其昌 高逸图 89.5cm x 51.6cm 纸本水墨 明
今天我们批评这个世界的“图像化”,世界的“图像化”是什么?比如我们今天到泰山看日出,到了那里霹雳啪啦一顿拍照,拍完照就走人。我们无法静下心来感受随着日出整个山川的变化,树木的四季枯荣,以及人和自然物象之间的关系。结果回宾馆一看,大堂里那个日出的照片比今天看到的日出好看一千倍,所以就又在大堂一顿拍照。这就是世界的图像化。
以前的古人都是面对山水,十年磨一剑。从杭州到雁荡山去,要走半个月,进雁荡又需十几天。到泰山去也是一样,跋山涉水走到那里,必定要在那里住上十天半月,然后每天早上醒来就在琢磨人生的羁旅与沧桑,揣想世事的不测与迁变。而今天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如此精确而短暂,你看见的泰山日出跟那些一步一步的走到泰山之巅,与日出和云海长期相伴的古人是不一样的。何况我们今天面对的已经不是纯然自然的山水,而是面对着不断发展的城市。在摩天大夏林立的都市里,我们怎样重建山水?都市山水在哪里?这,其实是一个更深的忧思。
我们今天的人应该克服浮躁的毛病,静下心来了解世界,感受自然。日出的背后是什么?这种斑驳的云海跟我们之间的关系等等……这应该才是中国式的观看。中国人是这样表现笔墨语言,以及语言背后的那种发自人的内心与肉身的“象”的意味。我觉得这个东西能够滋养全世界,成为今天全世界人们“观看”的一个很好的资源库。
同时,我们也应该能够走出传统的表现方式,形成今天具有中国精神的新的艺术表现。比方说今天我们看到很多当代艺术家,他们做的是当代的东西,但是背后有很好的中国的山水的理解和精神,这个山水精神充满了活化的境域和延伸。
所以,今天我们谈缺失,真正缺失的是我们对山水的观看,我们和山水之间的那样一种深厚的,不弃不离,相伴相依的深情与深刻的愁绪。
黄宾虹 秋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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