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上海马斯南路梅宅, 梅兰芳(前排左)接受本文作者(前排中)拜师时的留影
梅兰芳先生是我的恩师,他一生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光彩四溢的舞台艺术形象。我跟随梅兰芳先生学戏多年,有幸亲聆梅先生的教诲,得到梅先生的亲传。自我少年时代开始,他便手把手地指导我,使我受益颇多,至今忆起仍感受至深。
髫龄入梅门我的拜师仪式是在1948年的农历正月初五这天举行的,当时我才15岁。梅先生先前所收的学生,大多为艺术上颇有建树的演员。我作为一个学艺不久的女孩子,能够幸运地受到梅先生的垂青,实属破格。这源于梅先生与我父亲之间的一段友情。
▲陈大悲与夫人
我的父亲陈大悲先生,早年从事现代戏剧活动,是话剧运动的倡导者和命名者。1913年梅先生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时,便结识了我父亲,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时在场的还有汪优游、张双宜、胡恨声等话剧家,这次相见还留下了珍贵合影。此后,他们在艺术上多有交流,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1944年,父亲在武汉去世,家中失去了生活来源,母亲只得带着我们兄妹四人离开上海,到北平投奔外祖母,在那儿度过了几年艰辛的生活。1941年,我8岁时进入上海戏剧学校学艺,后来到北平仍继续投师学艺。抗战胜利后,南迁上海的梅先生得知我们的困境,便捎信来,让我们赶快回上海,并承诺要收我为弟子。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大喜讯啊!
记得拜师那一天,梅先生亲切地拉着我的手,一定让我坐在前排,而且坐在他和师娘的中间,和大家合影留念。以往师徒合影,都是梅先生坐着,学生们一旁站着,我这次拜师可是破了先例!他还动情地对我说:“我在童年时就失去了双亲,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年幼失怙的孩子总是特别心疼。你父亲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大戏剧家,可惜过早地去世了。希望你今后一心向学,把你父亲的事业继承下来,也就不枉我这一片心意了。”
师娘也说了鼓励的话,她要我往后就把梅家当成自己家,与葆玥、葆玖他们一律姐妹相称,对她也不必叫“师娘”,干脆和她的孩子一样,叫她“香妈”。梅先生、师娘对我的关爱,多年来滋养着我的艺术,温暖着我的心,至今每念及此,仍觉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梅兰芳一家 ,前排左一为梅葆玥、左三为梅葆玖
我拜师之初,正当葆玥、葆玖学戏之时。葆玥学老生,葆玖学青衣。当时梅先生为了培养他们,特地请来陈秀华、王幼卿两位先生分别教戏。陈秀华又名陈喜奎,师承谭派,嗓音苍劲浑厚,做工细致精到,人称“小谭鑫培”,20岁时就誉满京津。王幼卿出身梨园世家,父亲王凤卿是汪桂芬的传人,他自己也是一位京剧名旦,青衣戏的唱念功夫非常深厚。此外,梅先生还请了陶玉芝来教把子。陶玉芝是我曾经在北平投拜过的刘玉芳老师的师弟,教旦角把子也是一位高手。另外又请了朱传茗老师教昆曲。朱传茗老师是“仙霓社”的主要旦角,素以身段柔美、善于刻画人物性格著称。
▲梅葆玖在父亲指导下学戏
梅先生所请的这几位老师,无论文的、武的、昆的、乱的,都堪称一流名师,是最佳的施教组合。葆玥、葆玖有这样的名师指导,基础扎实,自然不同一般了。那时,他俩还都在上学,葆玥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葆玖在震旦中学。每天在课余学戏练功,很是辛苦。葆玥挚爱京剧艺术,刻苦用功,勤奋异常;葆玖则资质聪颖,悟性极高。除了学艺,对其他爱好,诸如无线电(收音机)、录音机、照相机等等也是一学就会。葆玥性格温柔善良,对我经常照顾有加。我俩相处极好,志趣亦相投。多年之后,他俩不负重望,终成大家,也给我留下了一段极其美好的记忆。
悉心教学戏初到梅家,先和葆玖一起学了《三娘教子》《大、探、二》,作为基本功的训练,来打二黄的基础。虽然这几出戏我都曾学过,但艺无止境,在王幼卿老师的教导下,更有了新的收获。昆曲还和葆玖一起向朱传茗学了《闹学》《思凡》《游园惊梦》《金山寺》《断桥》等。
▲王幼卿(右)在《汾河湾》中饰柳迎春
在此之前,我虽然已有几年在上海戏剧学校及在北平的学艺经历,但毕竟稚嫩浅薄。梅先生非常重视对我根基上的培植与加固,一有机会,便随时言传身教给予指点帮助。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讲话速度较快。这习惯养成,纠正不易,以致在舞台上,也会从念白中表现出来,影响念白的清晰度。为了纠正我这个缺点,梅先生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要我坚持读报。许多时候就让我坐在他身边,取出报纸,指定一段文字,要我朗读。他一旁仔细地听,字音、语气、间隔、段落,乃至标点符号处理也不放过,逐一予以评论指导。有时与友人聚会,他也会让我当众读报,指点纠正。并不因旁边有听众而讲什么情面。
▲梅兰芳与冯耿光(右)
这样的“读报”课,有时是在冯耿光先生家的客厅中进行的。冯先生夫妇以及许姬传先生是我“读报”的老听客。冯先生的家,也是当时梅先生的一个重要社交场合。梅、冯之间关系极为深厚,亲如一家。如果说齐如山是“梅党”中负责艺术的一个“党魁”,那么冯耿光则是更多地从政治上、经济上给以全力支持的一个“党魁”。梅先生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对两人之间的友谊有这样的叙述:
我跟冯先生认识很早,在我十四岁那年,就遇见了他。他是个热情爽朗的人,尤其对我的帮助,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的。他不断地教育我,督促我,鼓励我,支持我,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可以说是四十余年如一日的。所以我在一生的事业中,受他的影响最大,得他的帮助也最多。
冯家与梅家的关系如此之亲近,冯氏夫妇也许是出于爱屋及乌,对于我也是关爱极深。有段时间,梅先生几乎每天都到冯家用晚餐,也常常带了我去。梅先生常在这里接待许多朋友。他们当中有戏剧家、电影明星、画家、诗人、学者。他们在一起,或切磋艺术,或纵谈古今,评述时事,臧否人物。当时年少的我,置身其中,既感觉新奇、惊讶、兴奋,也深为那来自四面八方的丰富信息、热烈浓郁的氛围所感染和熏陶。在冯家,冯先生夫妇也经常对我讲述梅先生在年轻时苦学的故事,激励我,要我以梅师为榜样,奋力进取。
▲梅兰芳(后排左五)、冯耿光(后排右一)等在洛阳
30多年后的1981年,我去北京参加纪念梅兰芳先生逝世20周年纪念演出时,当年在座的许姬传先生不无感慨地谈起了我当年读报之事。在许先生看来,梅先生用这个法子,不仅训练了我的语言,有效地克服了我讲话太快的毛病,也提高了我在舞台上念白的水平,而且,借助于当众读报,培养我在大庭广众之中能够从容自若,这是一个演员应该具备的。
拜师之后,便经常在梅家吊嗓子,为我伴奏的是葆琛四哥,他是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却也拉得一手好琴。有一次我吊嗓时,恰好梅先生在卧室里修表(这是他相当广泛的业余爱好之一),此时,他虽然人在修表,心却在留意我的练唱。突然他发现我唱腔中有一句尺度不对,当即把我叫到身边,取下压在眼窝里的放大镜,指着手表的机芯,轻声慢语地说:“你看这表芯的零件组接得有多精细,它不能不精密。因为稍有疏松就会影响走时的准确。吊嗓子强调快慢节奏,练唱也得讲究唱腔的精密结构,一定要严丝合缝。快,要求准;慢,要求稳。”梅先生经常以生动形象的比喻,启发、引导我勤奋、刻苦钻研艺术。
▲梅兰芳在《抗金兵》中扮梁红玉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他的卧室阳台上,有他亲手培植的花卉,有时让我去看花。在看花的时候,梅先生意味深长地说:“这花开得多艳丽,自然它离不开栽花人的精心培植,也离不开土壤、水分和阳光,但也靠它自己根扎得深。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吸收养料,花儿才能开得更美、更持久。”
有一次,梅家聚会,恰好邹慧兰女士在场。邹慧兰女士是位昆曲名家,对于各种昆曲身段十分熟悉,曾出版过《昆曲身段谱》。梅先生便让我将学过的《春香闹学》走一遍给邹女士看,请她指教。我遵从指示走了一遍,邹看后连声夸奖。这时,梅先生鼓励我:“要把这个丫环的天真烂漫、娇憨调皮的劲儿演出来。”
教诲伴终身京剧界一直流行着一句话,叫“千学不如一看”,许多学梅者都把看梅先生的演出,作为重要的学习手段。拜师以后,只要梅先生在上海有演出,我几乎场场必看。每次与葆玖一起去,总要先在后台看梅先生扮戏,然后到前台看戏。梅先生许多精彩绝伦的演出,如头二本《虹霓关》《抗金兵》《洛神》《金山寺》《断桥》《二堂舍子》等我都不止一次看过,这些戏尽管看过已有多年,但只要闭上眼睛,舞台上众多的艺术形象,都能在脑海中复活起来。
▲尚小云(左一)、梅兰芳(左二)、程砚秋 同台演绎的《断桥》剧照
上世纪50年代,梅先生在上海演出他早期的代表作《金山寺》和头二本《虹霓关》,令我十分痴迷。《金山寺》中白蛇与青蛇要法海放出许仙,先是苦苦哀求,后是叫骂。梅先生在台上有做有唱,唱有四支曲子,这四支曲子非常好听,再配以穿梭变化的舞姿,更是美不胜收,这是该剧的精华所在。当时,他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在开打之后,耍下场,最后亮相,他还扔出一个“撇桃”——以一只手把双枪转到背后这样一个高难度动作亮相,他做起来是那样得心应手,举重若轻。而接下去,还有唱做繁重的《断桥》,如果没有极扎实的基本功,是绝对演不下去的。
在我心目中,梅先生既像一位可亲的慈父,又是一位可敬的严师,这二者并行不悖地统一在他的身上。说到“严”字,有一件事使我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本文作者饰演《天女散花》剧照
1952年,我加入华东实验京剧团不久,就是团里重用的演员了。一次,团里决定排演传统戏《长坂坡》,派王金璐演赵云,我演糜夫人。我对分配给我的这个角色不太满意,认为没多少戏可演,借口这出戏没演过,演不好,推了这个角色。
翌日,黄昏时分,梅先生像往常一样,驱车前来上海复兴坊,接我同去冯六爷(耿光)家。途中,梅先生发现我神色颓唐,坐在车子里一声不吭,完全不似往日的活泼模样。经过一番追问,我才非常委屈地把剧团派我演《长坂坡》中的糜夫人,被我回绝一事说了出来。梅先生在听完我的叙述后沉默不语,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半晌,才开口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这个角色太小,不屑一演,是吗?”
“可不,这是二路活儿!”我说。
“你倒说得轻巧,‘二路活儿’,可我怕你还演不了呢!”梅先生说。那严厉的语气,在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梅先生见我蔫了,这才转而以平和的口吻接着说:“《长坂坡》,这可是一出好戏啊,这出戏中的糜夫人,当初你王大爷演过,赵二爷(桐珊)演过,你魏大哥(莲芳)也演过,演得都好,可你觉得这是个配角……你这想法太……这出戏什么时候演?”
“大概还有十来天吧。”我怯生生地说。
“那还来得及。明儿个就到剧团,向领导上认个错,把任务给接下来,抓紧时间,去跟赵二爷学。‘中箭’那一场中的屁股座子,还有‘脱帔’,要是学得不到家,到了台上可是要出洋相!”
我连连点头。
梅先生从我脸上的愧色,看出我已知错,又以更加温和的语调对我说:
“正薇,有句话你该记住:一出戏里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一个好的演员,哪怕只在舞台上站那么一小会儿,也能够站出光彩来。你是从戏剧学校出来的,这些道理是应该懂得的。”
▲梅兰芳与杨小楼合演《霸王别姬》剧照
当晚在冯家,我又从许姬传大叔那里获知,《长坂坡》这出戏,原来还是梅先生早年和杨小楼长期合作的珠联璧合之作呢!许大叔说:
“梅先生7岁时,杨小楼已经是著名武生,他们俩原来同住在北京百顺胡同一个院子里,杨大爷每天早上到园子里练功,就顺便背了你先生去私塾念书。民国五年(1916),没想到他们竟一起参加了‘桐馨社’,在北京第一大舞台同台演出了。你先生平时对杨大爷崇拜极了,称他是艺术大师。在‘桐馨社’,平时总是杨大爷唱大轴,你先生唱压轴,可是,在梅先生编排《花木兰》《春秋配》等新戏时,他主动提出扮演配角,以便把梅先生的新戏安排在大轴。民国十年(1921),他们再度合作组成‘崇林社’,两人同挂头牌,轮流唱大轴。比方说,要是杨大爷唱大轴《安天会》,那么你先生就唱压轴《汾河湾》;你先生要是唱《天女散花》的大轴,压轴就是杨大爷的《武文华》。两个人有时也合演大轴,像在《长坂坡》中,杨大爷演赵云,梅先生就主动为他配糜夫人。”
许大叔的这一番介绍,使原已感到愧疚的我,越发增加了愧悔的心情。次日,我就按梅先生的吩咐,赶早到了剧团,重新要回了角色,紧接着去请赵桐珊教戏,下决心非把这个角色演好不可。
这出《长坂坡》,在赵桐珊先生的指导下,我刻苦练习,反复排练,又有王金璐大哥的相助,演出非常成功,没有辜负梅先生的期望。
▲赵桐珊剧照
若干年后,由梅兰芳先生口述、许姬传和朱家溍记录整理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集出版,第五章《与杨小楼合作时期》中有关梅先生与杨合演的《长坂坡》,有一段记叙:
在我们合作中,《长坂坡》是崇林社时期最常演的一出,也是以后在第一舞台演义务戏时必然列入的大轴子戏,是我们合作的保留剧目之一。我非常喜欢这出戏。虽然我在这出戏里是个配角,但我觉得在每场戏里都有发挥的余地。
读到这一段文字,我不禁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心中很不平静。当年,梅先生站在我面前,对我拒演《长坂坡》的肤浅思想进行耐心的启发教育,此情此景如昨,我读着读着,不觉眼睛湿润了。
梅派艺术博大精深,是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作为梅门弟子,我理应将梅派艺术的精髓传承并发扬光大,这也是我至今人老心不老,热心传播梅派艺术的动力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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