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林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以下是关于李商隐、关于晚唐美学、关于冷红色和曹雪芹的正经胡扯。
——题记
如果一定要用一种色彩去形容一个诗人,李商隐写得最好的诗吗,画面几乎都是冷红色
《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宝玉和姐姐妹妹们自然要小心陪着。大观园里不仅有陆路,还有水路。于是行至荇叶渚,贾母提议坐船。一只小船坐不下,贾母带着薛姨妈、刘姥姥、李纨、凤姐等婆媳上了第一只船;而宝玉和迎春、宝钗、黛玉这些未婚的文艺青年们,自然不愿聊那些婆婆妈妈的话题,于是单上了另一只小船。
大观园里种了很多荷花,于是到了秋天,荷叶自然就慢慢凋谢了。于是在这只“文艺青年号”小船上,发生了这样一段有趣的对话。宝玉觉得这些残荷碍眼,于是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打圆场,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我最不喜欢李义山(李商隐)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贾宝玉是典型的可爱暖男,看到“女朋友” 黛玉喜欢残荷,也不管自己听没听懂,就赶紧对对对对对地改口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宝玉觉得残荷碍眼,一开始要拔去?为什么宝钗说“那(哪)里还有叫人收拾的功夫”?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天天写诗的林黛玉,说自己最不喜欢李商隐?
宝玉、宝钗、黛玉的这三句机关重重的话,折射的是曹雪芹对待生命的三种态度——避世,入世,出世。
一
先来解宝玉的“避世”。现在流行“巨婴”这个词,如果曹雪芹真是宝玉,出家前的宝玉(或是抄家前的曹雪芹)对生命的态度就是典型的“巨婴心态”——他们的心像是一个拒绝长大、拒绝天黑的孩子,留念童年,耽溺青春,又像是出家前的悉达多王子——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地希望躲避生命里的所有忧伤。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里,端午节小聚,曹公就点出“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宝玉过生日,晚上和姐姐妹妹们行酒令。探春抽到杏花,湘云抽到海棠,宝玉都很高兴。麝月抽到荼蘼,写着“开到荼屟花事了”。麝月是个丫头,不太识字,就问宝玉怎么解。宝玉的反应很有意思,他“愁眉忙将签藏了”,又说:“咱们且喝酒。”
宝玉最怕的就是“散场”——宴席是人的散场,荼蘼是花的散场,残荷是夏的散场。他躲避关于“散”的一切,他只要生命停留在最灿烂的时刻,于是他的衣服总是充满生命力的大红大绿,他住的地方叫“怡红院”,他院里种的永远是旺盛的芭蕉和海棠。袭人最拿手的就是骗他“要走(出园子)嫁人”,紫鹃开了句玩笑,说黛玉以后也是要回扬州的。宝玉每回都像发了癔症一样,赌气说出生命中最动人也最伤心的句子,“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
于是看到残荷,宝玉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赶紧拔去——多像一个掩耳盗铃的可爱小朋友,好像这残荷拔去了,夏天就能留住一样?李白的《月下独酌》,很多人只注意到了前两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却忘了后面一句重要的话,“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什么是无情?无情即有情,无情即明白——明白人在宇宙天地中的位置,明白天、地、人各有归宿,明白所有的因缘都有一个“保质期”。后来唐寅把这个意象用了去,就是“聚时休羡散休嗔”。可惜,第一类“避世”者人如宝玉,他们有情又耽溺,执着又逃避,不愿接受这个“保质期”。
二
第二类“入世”者如宝钗。他们对生命的态度是典型的儒家,中庸之道明哲保身,时时刻刻不忘“做人”。宝钗为何说“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因为宝钗做人太周到,她清楚自己的目标是要嫁给宝玉,那就要时时刻刻经营好人际关系,千万不能得罪人。宝玉这一喊“残荷可恨”不要紧,如果宝钗不做声,等于她也就默认了这个态度。那么以宝玉在家族“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程度,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园子里负责管荷叶的人自然要挨骂,就算不挨骂,也得冷秋的季节下到冷水里去拔荷叶不是?记得宝玉的眼睛被贾环烫了那次,哪怕宝玉扯谎保护贾环说是“自己不小心烫的”,贾母还是把宝玉随身的人都劈头盖脸骂了个遍?于是,宝钗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自己择干净——哪怕真是要把这残荷清干净,那也只是公子哥宝玉的意思。宝钗是不参与的。
宝钗深深知道大观园里边错综复杂的利益牵扯——君子可得罪,小人千万不能得罪,记得晴雯是怎么死的?因为骂小丫头,而你根本搞不清哪个小丫头和哪个婆子等等之间是有亲戚关系或派系斗争的,这仇就结下了。结果晴雯被诬陷为狐狸精,被王夫人赶出了大观园;司祺为什么那么惨?因为一次鸡蛋羹的事情,得罪了厨房的人,最后查检大观园,就她那里出了事。
而且发现没有?宝钗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她并不明确表达是非对错。她这句话是模棱两可的,既没说出她支持清理残荷,也没说出她支持保留残荷。相比而言,傻乎乎的林黛玉就纯粹可爱得多,明确表明自己最不爱李商隐的诗,却希望留住那些残荷。黛玉和宝玉之所以是知己,因为他们都是有“反骨”的。尤其是黛玉,在“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儒家伦理下,黛玉是敢于表达自己观点、敢于坚持自己独立人格的。就像是贾母过生日点戏,宝钗会讨贾母欢心,专挑老年人喜欢的热闹戏来点。而轮到黛玉,雪芹只道,“黛玉方点了一出”。雪芹没说黛玉点得是哪一出,但字句间透出对黛玉不世故的敬佩,也微微地露出对宝钗的讽刺。
如果你问,怎么就看出曹公对宝钗的微微批判了?原文并没有写啊。可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你发现没有,宝钗过生日这一回(第二十二回),从戏份来说,宝钗是百分比的第一主角,在这一章节里来来回回出场极多,但是这一回的回目叫“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宝钗并没有上回目。也就是说,她在这一回里里里外外说了这么多话,做了这么多人情,可雪芹觉得她不过是个穿线的过场人而已。
三
第三类“出世”者如黛玉。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是最难解的——为什么林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又为什么只爱他的“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就要谈到李商隐诗歌的晚唐美学了。
有人说,情绪低落的时候,李商隐是一粒安眠药。人太年少轻狂、顺风顺水的时候,根本看不进去什么“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的晚唐美学,也无心琢磨什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的神秘哀伤。
《红楼梦》,6岁拿耳朵听,16岁拿眼睛看,26岁拿心读。年少时不解,为什么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这个困惑了我很多年的问题,直到今年重读李商隐,也许是因缘和年龄到了,突然当头棒喝,找到了答案。
我们先来一起看看李商隐的诗。
好多人不喜欢李商隐的晦涩难懂——他的诗不像李白、杜甫的叙事性,几乎是把所有叙事、具体事件和对象都抽离掉,只剩下所有生命共通的《无题》。什么是“沧海月明珠有泪”?什么是“蓝田玉暖日生烟”?如果你用考据学的态度去解李商隐,一定要考出“这首诗是悼念亡妻……”“那首诗是哪个暗恋对象”……最后就会陷入一个巨大的干涩的无底洞。
李商隐的诗,最好的注解,就是去看西方象征主义的画。如果一定要用一种色彩去形容一个诗人,李商隐写的最好的诗的画面,几乎都是冷红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能感到夕阳的那种视觉依然灿烂、却是强弩之末没了温度的冷红色);“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从视觉到触觉的冷红)、“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红烛,温暖却透着凄凉的冷红)。
冷红像极了整个晚唐的色彩,时代依然是最伟大的唐,只不过气数将尽已至黄昏。从此以后,中国历史再无一个“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灿烂烂的盛唐。
这是我感到的第一个层次的李商隐。第二个层次,是几个月前在北海,海边一块非常普通的碑,一看就是后人新刻的装饰用的。上面是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表面看,这是生命最动人的情诗——丝就是“思”,这是一份《霸王别姬》式的“差一天、差一个时辰、差一秒钟都不是一辈子”的想念,直到临死最后一口气“丝”方尽了,“思”方尽。若这辈子像蜡烛,那我就一直在烧在哭,知道最后灯灭油枯了,眼泪才干。
我怔怔地看着北海的那块碑——这是对整个生命多大的热情,多么拼命地在“烧”。就像那句有名的话,“活得不苟且!不要怕!要用100度的热情去烧这辈子!”
“不苟且,用100度的热情去烧这辈子”,1000年前的李商隐就说吐了。
再看他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看他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再看他的“蜡炬成灰泪始干”,哪一个画面不是对生命的美好的无限热忱、不舍和耽腻。
这是我读到的第二个层次的李商隐——对生命有太大热忱,又对人间太过眷恋。
第三个层次的题解,反而在李商隐非著名的两首诗中。一首是《北青萝》,这是李商隐后期受佛教影响下的诗,说“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最后一句,我哈哈大笑。
很多人对此诗的评价不高,因为他不是李商隐最动人的冷红色的晚唐美学,又说他读佛也没读通,总之也是没放下。“世界微尘里”,这是《金刚经》说的“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吾宁爱与憎”,这是《维摩诘经》里说的“于一切有情无憎爱”。而李商隐是读了一圈儿佛经,访高僧,然后苦笑一声,哈哈,若是于一切有情无憎爱,那我倒是宁可在三千大千世界里,明知人间是剧场,依然有爱有憎;明知红尘是苦,依然做个“有情众生”。
李泽厚先生研究中国美学,讲到很重要的一条“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觉得拿这句解释李商隐再好不过了。
李商隐临终前一年,写过一首《暮秋独游曲江》,里边说“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这是让我当头棒喝的句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留的残荷听雨声”、“荷叶生时春恨生”……连留的残荷都要听雨声,连荷叶一枯一荣都会动情的一个男人,临死前自嘲(自夸)一辈子,罢了罢了。我这辈子是做不到“太上忘情”了,身在情长在,于是坦然接受它,平静地怅望江水。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自我认知。
“身在情长在”,安静地自己无法解脱、无法忘情的事实——这是我读到的第三个层次的李商隐。
情至深处,不过如此。我哑然失笑。
再回头说黛玉(或者说曹雪芹)为什么最不喜欢李商隐。因为李商隐和曹雪芹太像了。读义山诗,最疼的应该是曹雪芹——都是繁华落尽后散场前的挽歌,前者是永不再来的大唐;后者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家。繁华中的人,和没经历过繁华只听过繁华的人,是不一样的。在李商隐的时代,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已经是人们口中的传说;曹雪芹在13岁已经被抄家,曾经曹家四代繁华极尽荣耀的盛事,对曹雪芹亦已是长辈口中的传说。鲁迅讲《红楼梦》是“悲凉之气,遍被华林”,如果《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他13岁抄家前所有繁华富贵的巨大回忆,那也已经是贾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年代,还剩一个“白玉为床金做马”的富贵空架子,可暗地里“都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了”、王熙凤都要去放高利贷东补西凑维持排场、子孙不孝,焦大骂“扒灰地扒灰(指公公乱搞儿媳妇),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曹雪芹看到李义山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怎么不疼?
贾宝玉住怡红院,开诗社自称怡红公子,之前还有个号叫“绛洞花主”。什么是“绛”?绛就是一种视觉上的冷红色。“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这是李商隐?还是曹雪芹?哪儿能不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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