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之谜
周汝昌
我的拙见,中华文化有三大国宝,《兰亭序》、《文心雕龙》、《红楼梦》,皆属极品,后人永难企及——更不要说超过了。我不提吴道子、顾虎头,也不提鲁班、师旷,因为真品实迹已失,无法研究;也不能备举经、史、子、集,这容易理解。所以特标三大国宝者,又因为三者皆有研究上的“多谜性”,异说多,争议多,难解多,麻烦多,千百家下功夫多… …惟三者称最,别的也难与之比并。神龙本剪字,兰亭
此帖的传奇性与珍奇性合而为一,并可分为三大部曲:一是“赚《兰亭》”;二是玉匣殉葬昭陵;三是五代之乱破墓与后世千翻万刻的临摹本与石刻本,堪称“化身千亿”,以致辗转翻版,精神面目竟各不同了,成为一大奇观!冯承素摹本(神龙本) 故宮博物院
传世的《兰亭》专考著述有桑世昌的《兰亭考》、翁方纲的《兰亭续考》。但后世竟无一部新的系统的条理的研究专著出现。书学之衰由此可以概见。虞世南摹本 故宮博物院
中国文献哪一科目都浩如烟海,岂敢夸什么海口,说对《兰亭》所有之本皆已尽见,但数十年来我所搜集到的却也十分可观,包括石印、影印、墨拓诸多今已稀见的遗迹,逐字逐画地仔细比较详勘,大致源流脉络、优劣得失,略已清楚在心;而且专心临写,以至能够“背临 ”,不失其形神笔致。褚遂良摹本 故宮博物院
定武兰亭之吴炳本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定武兰亭之独孤本(部分1) 有赵孟頫十三跋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定武兰亭之独孤本(部分2) 有赵孟頫十三跋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我的结论是:苏家三本皆有遗影幸传,并未断绝:第一本后来附会题为“冯承素本”——旧时则题为“褚(遂良)临本”。第二本的“子孙本”是三希堂帖陆继善摹本与张珩捐献的元代摹本,曾为诒晋斋摹刻入石,极为精彩(此见《诒晋斋巾箱帖》,皆刻古法书,以《平复帖》为首。世传的《诒晋斋法书》乃是成亲王的书迹,易混为一事)。第三本即相沿题为“颍上本”的残石本的祖帖。神龙本剪字,癸丑
那情形很显然:王右军在这年落笔为文,正式纪岁用干支,这是首次(三月初三),而上一年写的干支是“壬子”,已经有点儿习惯了,所以一落笔就又写了一个“壬”——未及写“子 ”,已悟这已不对了,可是这才是开头的第七个字,便要涂去,太难看,遂生一计,将“壬 ”描“丑”,再在上边添一“癸”字。神龙本剪字,群
是笔不好吗?旧论曾有右军此次所使是一支“败毫”(即使用已久的半坏笔)之说。其实非也 。神龙本剪字,毕
这就无法用坏毫“叉笔”来解释了。神龙本剪字,丝竹管弦
提出这种意见的人,大约是只知“死文字”而不明活文章,尤其是汉字语文的特点,也更不善于体会古人的文心笔路。——比如秦少游的“杜鹃声里斜阳暮”,也受讥评,以为又斜阳又暮乃是无谓的重复,而不悟二者是时间推移的两个层次:暮是日没于草中,比日斜要晚得多。神龙本剪字,崇山峻岭
下边有了“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皆四字为句的声律,故此“峻领”遂成“孤音”病韵,必增二字也为四字句,读上去方能铿锵有味有韵(即音乐美)。神龙本剪字,怏然自足
再如,历来著录释文皆作“快然自足”,其实原迹明明是个“怏然”,又怎么讲?清 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怏
还有一个“及所之既惓”,历来又将原迹改为“……既倦”,对吗?忠实吗?神龙本剪字,及其所之既惓
惓者,即“拳拳”之义,亦即“眷”也。这与“倦”正相反。
盖右军原意是说,初时“暂”得于己,盎然自乐;然后对之发生殷殷恳恳眷恋不舍之情,而此情一到境迁时,感慨遂生。若云本来“暂”得犹然以为自足,岂能久而反“倦”乎?若既已“倦”,置之舍之而已,复何用其感慨——此“感慨”就成了“悔愧”了,这与下文之批驳“齐彭殇”、“一死生”又如何联接得上呢?
所以《兰亭》一帖,似乎让人们给念俗了,也写俗了,尽失真相。至于又有人说帖是伪造, 吾人又何从而“对话”乎?
诗曰:
暮春修禊晋风流,蚕纸鼠须俊笔遒。
识字难周生误读,可怜真伪亦悠悠。
★附1:
《晋书》《王羲之传》错“怏然”为“快然”
一、《经典碑帖释文译注》俞丰编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第118页
怏(yàng),通“盎”。
《集韵》:“怏,怏然自大之貌。”
《类篇》:“怏,於良切,怏然自大之意。”
宋 戴侗《六书故》:“怏……又於浪切。怏然,欣惬自足意。古通作盎。”
怏然自足,形容满足自得的样子。
按,此句《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引作“快然自足”,后代遂以“怏”为“快”字,虽于义亦通,但不如“怏”字在字形、字义两方面与原帖吻合。《晋书》作“快”或是历代传抄之误。
二、《启功丛稿·论文卷》启功著 中华书局1999年7月第1版第56页
“怏然自足”的“怏”字,《晋书·王羲之传》已作快慢的“快”,但帖本无论墨迹或石刻,俱作从中央之“央”的“怏”,知《晋书》是传写或版本有误的。
三、《现代汉语词典》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 商务印书馆2002增补本
“怏”的解释为:yàng [怏然] yàngrán 〈书〉①形容不高兴的样子:~不悦。②形容自大的样子:~自足。[怏怏] yàngyàng 形容不满意或不高兴的神情:~不乐|~不得志。
★附2:
王羲之将《兰亭序》视为传家宝,并代代相传,一直到王家的七世孙智永手中。可是,智永不知何故出家为僧,身后自然没有子嗣,就将祖传真本传给了弟子——辨才和尚。
到了唐朝初年,李世民大量搜集王羲之书法珍宝,经常临习,对《兰亭序》这一真迹更是仰慕,多次重金悬赏索求,但一直没有结果。后察出《兰亭序》真迹在会稽一个名叫辨才的和尚手中,从此引出一段,唐太宗骗取《兰亭序》,原迹随唐太宗陪葬昭陵的故事。这一段故事,更增添了《兰亭序》的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
唐人记载兰亭故事有两种版本。刘悚《隋唐嘉话》记:“王右军《兰亭序》,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众所得。……果师死后,弟子僧辩才得之。太宗为秦王后,见拓本惊喜,乃贵价市大王书,《兰亭》终不至焉。及知在辩才处,使萧翼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贞观十年,乃拓十本以赐近臣。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
《太平广记》收何延之《兰亭记》记载大有不同。何文称,至贞观中,太宗锐意学二王书,仿摹真迹备尽,唯《兰亭》未获。后访知在辩才处,三次召见,辩才诡称经乱散失不知所在。房玄龄荐监察御史萧翼以智取之。萧翼隐匿身份,乔装潦倒书生,投其所好,弈棋吟咏,论书作画成忘年交,后辨才夸耀所藏,出示其悬于屋梁之《兰亭》真迹,《兰亭》,遂为萧翼乘隙私取此帖长安复命。太宗命拓数本赐太子诸王近臣,临终,语李治:“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也?汝意如何?”于是,《兰亭》真迹葬入昭陵。何延之自云,以上故事系闻辩才弟子元素于永兴寺智永禅师故房亲口述说。刘、何二说,情节悬异。一般以为,何说漂浮失实,刘说翔实可信,骗取与耳语没有了。两者情节虽异,但《兰亭序》真迹埋入昭陵,说法却一致。
此事又有余波。据《新五代史·温韬传》,后梁耀州节度使温韬曾盗昭陵:“韬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宏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依此记载,则《兰亭》真迹经“劫陵贼”温韬之手又复见天日。另外宋代蔡挺在跋文中说,《兰亭序》偕葬时,为李世民的姐妹用伪本掉换,真迹留存人间。然此后《兰亭》真迹消息便杳如黄鹤,其下落如何,更是谜中之谜了。
唐太宗得到《兰亭》后,曾命弘文馆拓书名手冯承素以及虞世南、褚遂良诸人钩摹数本副本,分赐亲贵近臣。太宗死,以真迹殉葬。现传世的《兰亭序》已非王羲之真迹。传世本种类很多,或木石刻本,或为摹本,或为临本。著名者如《定武兰亭》,传为欧阳询临摹上石,因北宋时发现于河北定武(今河北正定)而得名。
唐太宗命冯承素钩摹本,称《神龙本兰亭》,由于他的摹本上有唐代“神龙”小印,所以将其定名为神龙本《兰亭序》,以区别于其他的唐摹本。此本墨色最活,跃然纸上,摹写精细,牵丝映带,纤毫毕现,数百字之文,无字不用牵丝、俯仰袅娜,多而不觉其佻,其笔法、墨气、行款、神韵,都得以体现,基本上可窥见羲之原作风貌。公认为是最好的摹本,被视为珍品。冯承素摹的《兰亭序》纸本,现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高24.5厘米,宽69.9厘米,此本曾入宋高宗御府,元初为郭天锡所获,后归大藏家项元汴,乾隆复入御府。
周汝昌|(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生于天津。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曾用笔名念述、苍禹、雪羲、顾研、玉工、石武、玉青、师言、茶客等。·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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