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7月01日 08:30:00
来源:未名读书
我们从小接受的历史教育告诉我们,宋朝不仅积贫积弱,还冗官、冗兵、冗费,对内强干弱枝、重文轻武,对外屡次纳贡求和,最后还酿出靖康之耻,可以说是面子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一个朝代。
但是我们其实忽视了“弱宋”的另一面,不仅GDP曾经位居世界第一,百姓生活相对富足,而且文化上百花齐放,陈寅恪先生就曾指出华夏民族之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英国史学家汤因更是直言,“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
北大哲学系的杨立华教授从王夫之的《宋论》出发,对此作出详细的分析。
北宋的忧畏之心
王夫之在《宋论》中有一个我们今天看来非常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根基像宋太祖这么弱的一个人,以这么弱的方式得了天下,却能给天下带来数百年的安宁,而且使这个文明很快就达到非常高的高度呢?
王夫之(1619年10月7日-1692年2月18日),字而农,号姜斋、又号夕堂,湖广衡州府衡阳县(今湖南衡阳)人。他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
我们知道历史上得天下的方式:太上以德,像尧舜这样的;其次以功,吊民伐罪之功,像商汤、周武这样的;其次以力,力量足够强大,能够征服其他的国家,比如秦灭六国;最次还得能篡,篡位也是有条件的,需要经过精心准备,如果没有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积累,你根本就没资格篡,以司马懿的雄才大略,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能篡成位。
上述这些条件,宋太祖都没有。那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个中原因,王夫之给出的说法是:正因为宋太祖以这样的弱势得了天下,所以有一种东西被注入到他的心里,这个东西叫做“天心”。上天之所以把天下给了格局这么弱的一个人,目的就是要把“天心”加给他。而这个“天心”是什么呢?就是一个字——畏。
这样一种精神构成了北宋开国规模最根本的一个基础,我觉得这是王夫之的一个洞见。正因为自己弱势得天下,所以有畏;正因为有畏,所以不敢。由畏带来的不敢:下不敢残虐百姓,上不敢苛待士大夫。总之,因为畏,所以宽容。用王夫之在《宋论》里面的分析就是,正因为畏,所以“无责于人,必求诸己”,而这恰恰是儒家精神的一种体现。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不敢去苛责别人。所以士大夫人格卑琐,他用的方法不是去更严格地要求他们,而是去养。
北宋养士的风格,就是宽容的一种体现。这种宽容之风就形成了北宋的家法。我们一般会说中国古代没有宪法,这种观点当然是有根据的。但中国古代虽然没有宪法,却有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个王朝都有家法,北宋王朝也有家法,有时候称为“祖宗之法”。我们北大历史系的邓小南教授就有一本书叫《祖宗之法》,写得非常的好。祖宗之法是一代开国君主确立的基本规矩,对后世君主的行为是有非常深刻的影响的。
北宋王朝有三条家法,是太祖立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叫“不杀大臣及言事官”。如果对比汉代,你会发现,汉代的宰相被诛杀的例子是非常多的。仅汉武帝这一代,他杀掉的宰相级的人物就有多少!但是宋代对贵为三公的大臣是基本上没有诛杀之罚的。到了北宋末年,北宋王朝已经灭了,金人立了张邦昌做大楚的皇帝;后来南宋朝廷对张邦昌的处理,最多也是赐其自尽而已。这要在别的王朝可不得了,这是要族诛的。
而言事官就是谏官,古代有谏官的传统。言事官的责任就是提意见。既然你让他提意见,你就要对他宽容。北宋对言事官的宽容可以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能够允许言事官“风闻奏事”。所谓“风闻奏事”,就是可以以风传的谣言为根据来弹劾,而且有权拒绝透露谣言的来源。这不等于说言事官有权利造谣吗?宽容到这种程度!
普遍的忧的精神
范仲淹“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精神,是那一时期士大夫精神风格的典型。我常常讲,任何历史主体要想真正深入自己的时代,这种“忧”的精神都是不可或缺的。
范仲淹(989年8月29日-1052年5月20日),字希文,汉族。苏州吴县人。北宋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
“忧”这种精神,当然不是范仲淹的发明。《孟子》一书中早已讲到“忧”这个字。我们去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一章。要理解“劳心者治人”这句话一定不能脱离具体的上下文,这句话后面短短两三百字的一段,“忧”这个字出现了六次。
其中,“劳心者”与“劳力者”的区别,主要在于所忧对象的不同。对于“劳心者治人”这句话,如果带着理解、而非简单从字面上翻译的话,应该译为:唯有忧民者才有资格成为统治百姓的人。“忧”是最深的爱,而且不是占有性的爱,是承担性的爱。生活当中,最强烈的“忧”体现在父母对子女的爱当中。
正因为这种“忧”的精神,所以北宋的思想主体可以深入到时代当中来。北宋士大夫精神里两种倾向最为强烈:一种是政治改革的倾向。仁宗朝开始,几乎所有的士大夫都有强烈的政治改革诉求。从范仲淹开始就一直要改革,直到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变法虽然引起了所谓的保守派势力的反弹,但是在保守派的阵营里面也有很多人是赞成改革的,包括二程。二程也认为必须得改,关键在于究竟怎么改?是不是一定要像你王安石那么改?除改革方案的不同外,二程还认为王安石不能“与人为善”。
《孟子》中讲“与人为善”的意思是“取于人以为善”。王安石拒绝容纳别人对他的批评,这是程颢最不能接受的地方。要求政治变革,是那个时代士大夫的基本共识。这是一个方面,在范仲淹到王安石的改革实践中发挥到了极致。另一种倾向,则体现为对整个文化的焦虑,对人伦秩序的焦虑,由此必然产生对人伦秩序安排及其背后的哲学理由的关切。
普遍的困穷苦学
北宋士大夫普遍有困穷苦学的经历,像范仲淹、欧阳修、胡瑗这些人,全都是困穷苦学的典范,范仲淹是其中的代表。范仲淹年轻时在一个寺庙里读书,到冬天疲惫不堪的时候,就用冷水泼脸,泼醒了之后继续读书。穷得不行,每天熬粥一锅,划为四块,每天就吃这一锅粥。
欧阳修的父亲去世得早,早孤,他的母亲用芦苇杆画地教他写字。欧阳修小时候,有一次到隔壁的一个李姓的财主家里去看书,看到有一些残破的书就扔在垃圾筐里,欧阳修捡出来读,觉得文章得真好,就跟人家把这本残缺不全的韩愈文集要了过来。他的文风受韩愈影响最大,根子就在这儿,以至于欧阳修成年以后,还要不断收集韩愈的文章。
童年欧阳修
道德的自我节制
当时士大夫当中普遍地具有很强的道德的自我节制力,他们对于自己的私人生活有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即使像苏东坡这样的放诞之士,比较前朝而言也要严谨很多。前代如白居易、元稹之流,那种私生活的态度是很有代表性的。
但到了北宋,道德的自律成为普遍的风尚。比如,司马光是王安石的政敌,但两个人都拒绝纳妾。程颢批评王安石变法,但在不喜坐轿这一点上却完全一致,程颢认为坐轿等于“以人代畜”。即使苏东坡这样的人,虽然文章写得飘逸了些,但是私生活还是相当严谨的。
东坡就是兴趣太多,那真是个天才,做什么都行。儒释道都有研究,还精通炼丹——他的文集里有多种丹方。自己会酿酒,他在一篇小文章里写自己怎么酿酒,连这事儿都写得极风雅。书法就不用讲了,画也好,虽然流传下来的极少。文章那是写得漂亮。
苏东坡讲自己的文章时说:我的文章“如遍地泉源,不择地而出”,就是说像源头活水那样随便哪个地方都能涌出,而且“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就是说该着笔墨的地方一定写到,该停下来的地方自然也就停笔了。他还会做菜。东坡酷爱吃肉,后来东坡和程颐之间矛盾暴发,就跟吃肉有关。他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时候收入少了很多,不能天天吃肉,倍觉郁闷。他居然会想到去找到某种菜,做出来口感比较接近肉。但即使这样感性的一个人,总体上讲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也是相当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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