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国领
来源:京华阅读(微信公众号)
我小时候爱吃红薯。
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食物,也是红薯。
爱吃红薯,吃得最多的是红薯,不是因为红薯比别的东西味道好,而是因为家中无粮,我不得不吃红薯。
我入伍前生产队还没有解散,山乡贫瘠的农田归集体耕种,收的粮食由生产队统一分配。那时国家穷,土地更穷,整天喊着抓革命促生产,大干快上,可是无论怎么出大力流大汗,粮食产量死活就是上不去,一亩地一季打粮能超过两百斤就是奇迹。社员们的口粮总是上季不接下季,怎么办?只好种红薯,吃红薯。因为红薯产量高,每家可以多分一些口粮,用红薯顶替主粮,来弥补麦子玉米大豆等粮食作物的不足。
就这样,生命力顽强的红薯,也成了村民救命的神物。
每年晚秋霜降节气过后,就到了收红薯的季节,红薯怕冻,父亲便在我家院子西南角打了一眼一丈多深的土井,老家叫它红薯窖,专门用来储存红薯。
把从地里刨出的红薯挑回家,一部分放在捆绑着刨红薯刀的长条木凳上,用手推着一个个红薯,刨成一片片的红薯干,摊在田间地头或自家屋顶上面晾晒干,收起来装在布袋中背到磨坊磨成红薯面粉,做面条或馒头吃。刨红薯是一项功夫活,不但要耐心细致,还得有技术,不然很容易被刀片刮伤手。
刨完红薯片后剩余的新鲜红薯,就要下红薯窖。下的时候,一个人先下到红薯窖井里,等地面上的人把红薯装在篮筐中,用一根粗麻绳系着篮筐的把手,一篮筐一篮筐小心翼翼地吊着放进窖井里,井下的人将红薯整齐码堆摆放好后,上来用草苫子或玉米秆、稻草盖上井口,存放在红薯窖里的红薯,能吃一冬还和刚从地里出土的一般新鲜。
全家人基本上一天三顿都要与红薯打交道,由于天天吃红薯,人人都吃得胃里返酸水,俗称烧心,有时候看见红薯就想吐。为了让我们把红薯顺利吃下肚,母亲想了不少点子,变着法子、翻着花样做红薯饭给全家人吃。所以我吃过生红薯、蒸红薯、煮红薯、烧红薯、烙红薯、烤红薯、炒红薯、炖红薯、炸红薯,吃过红薯干、红薯片、红薯渣、红薯轱辘、红薯块儿,红薯饼、红薯面、红薯疙瘩、红薯饭、红薯窝头、红薯糕、红薯泥、红薯丁、红薯条、红薯汤、红薯包子……
即使母亲绞尽了脑汁为我们变花样,但有一样基本的东西她始终改变不了,那就是红薯的自然属性。无论红薯以什么样的面目被端上饭桌,我和弟妹们看到红薯还是没有食欲,有反胃的感觉。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在饥饿面前,任何高雅、高贵、理想、荣耀和矜持都会瞬间失去光泽,屈服于哪怕是最难以下咽的食品。虽然那时我们不愿看到红薯,闻到红薯味,但依然必须每天都吃红薯度日,因为不吃它,就会饿的心慌头晕、无力下地干活。
在那个困难年代,红薯不但是我们全家的主要口粮,迫不得已时,还要用它来卖钱救急。
距离村子十里之外有个神垕镇,那是我们当地人民公社的所在地,镇上有不少吃商品粮的市民、工人,他们不种地,只做工,不挣工分只领工资,因此吃红薯也要靠从乡下人这里买来吃。
镇上每天早晨有集市,家里急需用钱的时候,我就要挑一担红薯到集市上去卖。一斤红薯的价格是二分钱,也卖过一分五厘和一分的,最多也不过卖到三分五分。即使这么便宜也经常会卖不掉,因为市民人少,乡下人多,卖红薯的人常常比买红薯的多,卖不掉的话,我只好再走十几里山路挑回家去。
一次我一大早就去集市上卖红薯,饿着肚子蹲了几个小时,连一个问价的人都没有,眼看集市接近尾声了,人越来越少,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把一百多斤红薯给挑回家去,急中生智之下,我便想到把红薯送给镇上的表姐家,这样我就不用再费力气挑着红薯回家了。
当我把两筐红薯挑到表姐家时,没敢说是卖不掉的东西,就编了个瞎话儿,说是父亲让给她家送来尝鲜的。
聪明的表姐从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红薯上一眼就看出,这是我卖不掉的红薯砸手里了,但她没有说破,而是很高兴地收下了红薯,然后将三块钱塞进我的口袋,说是上次借我家的,让我装着把钱给父亲捎回去。听她这样说我便不能不接钱,可我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难受啦,这分明是我硬把一担红薯强卖给自己的表姐啊,这件事搞得我好长时间都不好意到表姐家去走亲戚。
我也是吃红薯吃怕了,才一心二心想参军入伍的。
到了部队之后,连队几乎没有吃过红薯,不吃红薯了,这让我高贵的感觉,迅速得到了提升。
就在我差不多快忘记了红薯的时候,有次周日上街,在阜阳市街头,看见一个推车卖烤红薯的,开始我没有在意,从红薯炉边走过时,一股烤红薯的香味,不知道随着哪缕春风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立即勾起了我的某种欲望。
我回头顺着薯香看过去,卖红薯的老汉和他的烤炉映入了我的视线,突然觉得那陌生的老汉有些像我的老父亲,我来到他身边,问红薯多少钱一斤,他伸出一根拇指和一根食指说:“八分。”
我马上就想到了我在集市上卖的二分一斤的红薯,八分并不太贵,但我咽了咽口水,还是扭头向前走去,心中想吃红薯的欲望,最终被忍了回去。
那是我离开老家之后第一次想吃红薯。
小时候听老年人说过,红薯是个贱东西,吃多了难受,过一段不吃又想吃,当时我不信,没想到后来这话在我身上也应验了。
离开老家的时间越长,对红薯的怀念越强烈。我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掏钱买红薯吃的,只记得只要我在街上看到卖烤红薯的,就会买,因为我实在禁不住它的巨大诱惑。所以每次老家来人,问我需要带些什么土特产,我都会说:“家里种的有的话,带点红薯吃吧。”
遗憾的是,老家人都有地种,但现在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进城打工,老年人干不动农活,大片土地被荒芜,农村也出现了到集市上买红薯吃的怪现象。
更奇怪的是,我在多个城市买过红薯,但所有的红薯,味道都不如我小时候吃过的红薯那样面,那样甜,那样香,那样耐饥顶饿。
如今我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集市上的红薯我买过,超市里的红薯我买过,街头摊贩的红薯我也买过,那些红薯都长得很好看,光溜、顺畅、鲜艳、像水洗过的不沾丁点泥土,有款有型、有模有样,可买回家无论怎么做着吃,都吃不出老家红薯那种醇香本真的味道。
为了寻找儿时的红薯味儿,我开始想点子,自己种红薯。我曾在小区的草坪边上种过红薯,在曾在阳台上的花盆里种过红薯,这些年常收到一些泡沫快递箱,我舍不得扔,就整整齐齐地摆在阳台上,外出游玩时带上小铁锨和编织袋,遇到哪里有好土,装几袋子拉回来,装进一个个泡沫箱里。
春天来了,我就买几根生红薯,将能发芽的上半段切下来,放在清水中浸泡,一周之后红薯头上就会发出嫩嫩的红薯芽来,三天换一次清水,只要有充足的阳光照射,红薯苗长得极快,等长到半尺高的时候,连根带皮从母红薯上切下来,然后把薯苗一根根的分开。为了保证成活率,分苗时最好让每棵苗的根部,都带一点母红薯的老娘皮。
泡沫箱中的土已经被整饬虚过,用手挖个坑,将一根红薯苗根朝下放进坑里,浇上一碗水,把坑口封好,这样半月十天不用再浇水。
农家说红薯贱,还有一个原因,好栽易活,浇一次水可以管好多天,干旱的天气也照样生长,用农村话说,叫皮实。有时候看着它的叶子蔫儿了,浇点水马上又像打了鸡血一样昂起了头颅。
栽红薯不怕有死苗,也不怕苗不够,等栽下的红薯苗长到一米长时,将它从中间剪断,留下的根部不影响生长,剪掉的一节埋进土里照样可以生长,这叫二茬红薯,二茬红薯结不比头茬的小。
如果在田地里,红薯藤能拖出几米长,并且红薯叶子和梗子,都是可以吃的蔬菜,炒着吃、蒸着吃、泡成酸菜吃,都有很不错的口感,特别是大鱼大肉吃多了的当下,人们开始返璞归真,甚至有人专门研究出来了红薯叶子的药用价值,说是比人参和冬虫夏草的价值还高出十多倍呢。
有邻居知道我家种的有红薯,便找上门来要红薯叶子吃。可阳台上地方小,没有红薯藤施展的空间,长得差不多了,我就把它的嫩藤和叶子掐掉,经我这三级厨师烹饪之后,使它们直接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泡沫箱面积小,容积也小,当然不能与老家的田野相比,关键是它放在封闭的阳台上,见不到自然的风雨,与大地的距离隔着十来层楼,无法接地气,沐浴的雨露是自来水,接受的阳光是被玻璃过滤过的二手阳光,只有我们投入的情感是真挚的,其它也只能是心理作用了。所以,泡沫箱里种红薯,更多的是我对小时候吃红薯的一种怀念和寄托。
即是这样,我仍认真对待它们,因为我的态度决定了红薯的态度,我的心情决定了红薯的心情,而这些都直接决定着红薯的长势。为了让红薯更多接触大自然,我将阳台上的玻璃窗,尽量打的开一些,哪怕下雨时雨水会潲进我的屋子,潮湿了地板。
为了红薯能够长大一点,我给它放过音乐,包括小夜曲和英雄交响曲;我给它朗诵过诗歌,包括军旅诗和爱情诗;我还将河南豫剧、曲剧、越调戏都放给它听,期望它的味道能更接近老家地里长出的味道。
我想我的心思红薯是理解的,可它的努力与我的要求总是有差距,这不能全怪红薯,因为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决定着它未来的发展,红薯也不例外,泡沫箱本身就那么大,我对它的期望值太高,并不现实。
今年的霜降节气过去快半个月了,红薯原来绿油油的叶子渐渐枯黄,于是我就在家里简单举行了一个红薯收挖仪式,动手进行开箱出红薯。
由于舍不得把箱子弄烂,我找来一把小铲子,在红薯的周围破土动工,像考古工作者怕伤着文物一样,用小铲子顺着红薯根部一点点向下挖。当红薯从泥土中一点点露出真容时,我的表情和心情也跟着开始大起大落,因为有的红薯是出乎意料的大,大得足足有一斤重,有的红薯是意想不到的小,小得就是一根红薯筋。
好在这种情况不是头一年遇到,我也早已习以为常了,所以无论大小得失,都开心而满足。并且年复一年地坚持种红薯,每年举行收红薯仪式。我知道我这是在圆一个梦,种红薯的同时,也种下一种对土地的情怀,也种下一种对家乡的祝福,也种下一种对少年时代美好时光的不尽怀念。
通过种红薯的经历我悟出一个道理,有时大张旗鼓去干的一件事情,也许是为了一种最隐秘的情怀,当这目的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过程将变得尤其珍贵。
吃着我自种的红薯,我品到的却是红薯之外的味道。这让我又想到老家人把红薯比喻成“贱东西”的真实含义,这比喻虽然浅陋粗俗,却正说明了故乡人们对红薯直白亲切的喜爱,喜爱它的顽强高产,喜爱它的不挑不拣自然条件,喜爱它的朴实接地气,喜爱它满满的能量,和低调隐忍的脾性。
有人说,最卑贱者最高贵。我曾赖以为生的红薯,正是如此。它的模样很土、价格低廉,完全可以用“贱”来形容,但在我的眼中心里,它的品格从来都是高贵的,它以自己的平凡无奇,给予我很多沉甸甸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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