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所谓“扫处即生”,说的便是“风住尘香花已尽”这样的句子,扫除之处,又生新意,其意,大致相当于佛家所说的“缘尽之处,即是缘起之门”,然而,这不尽机缘,于李清照而言却是巨大的损耗——作此诗时,为了躲避金人的驱杀,李清照和众多北人一起南逃,先至杭州,再至金华,而丈夫赵明诚早已亡故,再看眼前,日复一日的哀鸿遍野仍在继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闻淮上警报,浙江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前一年,李清照骤生大病,身旁的弟弟已经开始四处凑钱为她准备棺木,然而,她还是活了下来,那“扫除即生”的机缘亦随之而来:仍是为了活命与避难,她嫁给了当地人张汝舟,婚后未久,却发现张汝舟之所以收留她,为的只是将赵明诚遗留金石据为己有,按照当时律法,若是女子向官衙提出离异之讼,婚约就算被判无效,女方仍要身陷牢狱之灾,尽管如此,李清照依旧向官衙提出了离异诉状,一如她在给友人的求救信中所写:“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这二十四字,显然满盈着凄凉与自嘲之意,可是,冲破了凄凉与自嘲的,更有磊落与打死都不服,它是一面照见平生的镜子,更是一口人之所以为人、我之所以为我的真气,苏轼一生,这一口真气时而与青天同在,时而低伏在荒郊远道,却从未分裂消散,事实上,越至低处,那口真气便越是当空缭绕。这二十四字,也不是苏轼第一次写下与尘世和肉身双双作别的诗——早在元丰二年,因被政敌构陷,苏轼于湖州太守任上被逮,入狱四月有余,史称“乌台诗案”,在狱中,他猜测自己必死无疑,曾给弟弟苏辙写下两首诗以示绝命和嘱托,其中的“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和“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诸句,可谓千古伤心之句,弟弟在读完诗之后痛哭终日,不胫而走之后,更让天下的世人百姓无不黯然神伤,然而,这个死不悔改的人,在他出狱的当天,弟弟来接他之时,为了提醒他千万不要再沾口舌之祸,一见面便捂住自己的嘴巴示意给他看,结果,出狱没几天,他便写下了“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和“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尤其那后两句中的“少年鸡”,说的自然是构陷他的政敌们,一见之下,弟弟当然大惊,可惟其如此,才算作是苏轼的本来面目:越是苦厄缠身,他越要乘风归去;越是无人问津,却越有从不为人知之处诞生的胜迹向他涌来。说到底,所有的厮磨和苦斗,所有的厌倦和相看两不厌,他都献给了自己,看起来,他以横祸、颠沛和无休无止的风波走向了人间尘世,但是,这何尝又不是人间尘世以不尽造化走向了他又完成了他?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A stone sculpture of Su Shi in Meishan, Sichuan Province, China. Photograph by Keren Su.
是的,此处说的最后一首诗,不是节烈义士们在绝命之时所写的自知之诗,我所着意的,恰恰是不自知,惟其不自知,写诗之人究竟是骡子还是马才能一览无余,旁人也才能在如此之诗里看清楚自己到底是骡子还是马,且以纳兰性德为例,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纳兰性德在寓所召集众多好友们聚宴,席间,他们以庭院中的两棵夜合花分题歌咏,纳兰性德写下了一首五律:“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深。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第二天,他便卧床不起,直至五月三十日离世,这首五律,便成了他一生中写下的最后一首诗,说实话,这些近似于南朝宫体诗般的句子,恰恰印证了纳兰之诗的真正模样:好句甚多,佳篇甚少,初看过去,佳处盈目,好比虬枝与花簇纷纷探墙而出,但凑近一整座花园去看,却又无甚可观。只是尽管如此,五月三十,这个日子却不可不提,这一日,不仅仅是纳兰性德之死期,更是亡妻卢氏离世八周年的忌日:世所周知,他从来就没能够从亡妻的死里挣脱出来,打她死后,他写下过太多悼亡的词句,上天造化,他竟然在她的忌日里得以和她重逢,就好像,这首五律不是他写的,而是那些悼亡词句在地有灵,自成了性命和名姓,再借着他的手写下了这最后一首诗,为的是让两个忌日得以叠合,更是让那最后一首诗穿针引线,再充当道路和灯笼,以使后世之人找见它们,照亮它们。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且让我们将这些字句一一看过:“身世浑如水上鸥”似是得自杜甫“天地一沙鸥”之余意,却又平添了无常;无常之中,携杖过南州的行迹里,苏轼之“竹杖芒鞋轻胜马”倒是若隐若现;虽说行处宿处也有柳永目睹过的晓风残月,但是,真相却是晓风中的歌板和残月下的饭囊;更有“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两句,全无罗隐名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之撒娇、耍泼和自暴自弃,悲愁缭绕不去?腌臜扑面而来?他只说一句:我在这里,冲我来,我都受得住。再看结尾处,与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相比,这两句只说自己心意已决,黄犬吠叫不止,人间广阔无边,只是这一切与我全无了关系,我不过是自说自话,我不过是自行自路。是啊,那乞丐,他的身体里住过许多人,有杜甫和苏轼,有罗隐和李白,就像纷杂的云朵最终聚首,就像对流的溪水终于并拢,他却并没有被那些住进身体里的人扯断四肢,也没有被他们搅乱心神,不管来多少人,他都容得下,都能将他们安排妥当;拜诸方造化所赐,那乞丐写的诗里有他们的影子,但它明明白白就是他自己写的,却不是任何别人写的,他还是他,他站在那里,并且时刻准备着继续向前,去与更多的悲愁和腌臜相遇遭逢,好似躲雨的人终将走出屋檐的庇佑,又好似求神的人相信庇佑一定会降临,管他冻死饿死,死亡,再说一遍,死亡,可以突然中止他的性命,却从来也中止不了他的自说自话与自行自路。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清 王时敏 杜甫诗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说起来,我也有过触碰类似玄机的时刻。那一年,我在山东地界里游荡了好几个月,从兴致勃勃,再到欲走还留,直至垂头丧气和颗粒无收,事情还没完,寒冬里的一个晚上,为了躲避国道上横冲而来的货车,我竟失足跌进了路边的河渠,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回到小旅馆里便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之中,诸多名物和形容纷至沓来,迅速便在我的眼前身外搭建了一座错乱的世界:家乡里的白杨树正在旅馆外迅速长成,刹那间便高过了旅馆的屋顶;早已去世的祖母拎着一只竹篮刚刚走出收割后的田野,离我越来越近,那竹篮里装满了馒头,馒头过处,热气经久不散,使得沿途篱笆上的露水纷纷消融;没过多久,一辆绿皮火车发出最后的轰鸣,再缓缓地停下,列车员走下车,大声呼喊着催促站台上的人们赶紧上车——是的,他们其实都是在叫我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家乡里去,有那么好几回,我几欲起身就走,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走,永嘉诗丐留在世上的那最后一首诗仿佛就写在对面的墙上,又将我焊牢在了小旅馆里,在长久地凝望了小旅馆之外空寂的田野之后,那座错乱的世界渐渐退隐,将牢底坐穿的心意在我的身体里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决,白杨和祖母,馒头、露水和列车员,我将他们全都容下了。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这首诗,是李白写下的最后一首诗,据传,此诗作于唐代宗宝应元年,正是李白去世的那一年,很显然,诗中的大鹏,说的就是他自己:四海八荒都因为大鹏的飞翔感受到过震动,可是,跃上了中天又如何?终有气力不逮,终有吾命休矣,和我活着时也曾得见天子的容颜却又被赐金还山一样,那只大鹏,一度也飞临过传说中只诞生在太阳身边的扶桑神树,最终,那神树却要了它的命,它挂住了大鹏的左袖,使大鹏动弹不得,直至折翼坠亡,我深信,大鹏的余风仍会在它死后的千秋万载中回荡不止,可是,又有谁会像孔子哭麟一般也为它哭奏一曲“出非其时”之歌呢?——你看,溘然长逝说到就到,李白终于未能忘怀自己一生中的光芒时分,也终于未能忘怀后世棺椁如何掩埋和厚葬自己,句句读来,多少令人恻隐难消,可是,他到底是李白,他当然在叹息,与此同时,他也在辨认和肯定,那只大鹏,它曾经令我们如此熟悉,一生中,李白太多次写到过它,在《大鹏赋》里,它曾经“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阂之峥嵘。”在《上李邕》一诗里,李白又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而现在,吾命休矣之时,他还是认出了它,他还将继续肯定它,所以,和后世的于谦不同,李白绝不会将生前身后交付给自己未能定夺的一切,相反,他要将生前身后的一切都交付给那只大鹏,是它的飞翔和坠亡,才将扶桑与孔子、八裔与万世连接在了一起,也因此,那只大鹏,惟有它,才是真正的主角与命名者。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去年冬天,也是临近春节的时候,在从南京前往苏州的高铁上,我曾经接到过一条手机短信,回复过去之后才知道,当年,在河北小县城的医院里,那个放弃了治疗跑出医院去寻死的大姐,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正是写给了给我发来短信的男人,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无论怎样,他还是找到了我,还说看过我的书,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问我:尽管他一直都没能找到那大姐的遗体,但他的确早已去那小医院里取回了她留给自己的信,现在,好几年过去之后,他想为她修一座衣冠冢,以此来好好安葬她,他还想在她的墓碑上刻下几句话,所以,他想问问我,那大姐的墓碑上,到底应该刻下哪几句话才好呢?问题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过,没过多久,我所乘坐的高铁疾驰着经过了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晦暗的天光下,河流上的几艘机动船缓慢地向前行驶着,却近乎于停滞,远远的,一座工厂的围墙外,倒是有几棵梅树被大风摧折,梅花们便纷纷跌落,再被大风席卷着奔入了河水,一下子,我想起了杜甫的最后一首诗,也想起了那大姐最后的一封信,如遭电击一般,我片刻不停,给远在河北的男人发去了短信,我对他说,那大姐的墓碑上应该刻下的话,其实也是她最后留给他的那几句话: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只当你会来。对,就是这几句: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只当你会来。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欢迎光临 辽宁养老服务网 (http://bbs.lnylfw.com/) | Powered by Discuz! X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