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07:23
一
彭渊材将屋后的荒地修葺成一个花园,凿池盖亭,栽花锄草,精心打理,乐此不疲。
看看又是深秋,那日他正在读书,忽听老仆叫道:“先生,园中不知飞来一只什么鸟。”
彭渊材出去看时,只见一只硕大的鸟,顶丹胫碧,毛羽莹洁,颈纤而修,身耸而正,悠然自得地在松树下剔翎。他兴奋地说:“这是鹤!是仙鹤!正是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没想到小园刚修好,就招来了仙鹤。”
彭渊材兴致上来,便将小园命名为仙鹤园。
二
彭渊材之所以兴奋是有原因的。听老仆说过,他出生之前,他母亲梦见了一只大鸟扑入怀中,他父亲问:“什么大鸟?”
他母亲说:“梦里的事,哪里说得清。”
他父亲追问道:“这须不比平常,关乎吾儿前程。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是什么样的鸟?”
他母亲说:“也许是只鸡。每天喂的那只大白鸡,说不定就是它入梦了。”
他父亲“嗐”了一声道:“怎么会是鸡?那也值得一梦?”
他母亲说:“再不然就是凤凰。床架上画了只凤凰,每晚夜里上床都能看见。”
他父亲说:“凤凰倒也说得过,但我问过大夫,他说八成是儿子。若是凤凰,岂不是女儿了?”
他母亲被纠缠不过,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父亲:“我猜啊,白毛有翅,必是只仙鹤。”
于是,邻舍们都知道彭夫人生产前,梦见了一只仙鹤。传到几十里外,更有说彭家村有个女人生了只仙鹤的。
三
彭父认定渊材与仙鹤有缘,从小教他读书,除了四书,还让他把浮邱伯的《相鹤经》背得烂熟:村里一位致仕的尚书见彭渊材器宇不凡,有一日随口说了句:“汗血名驹,起足已存千里志。”
彭渊材应声答道:“圆吭仙鹤,抬头便彻九皋声。”
老尚书觉得孺子可教,便把小女儿许配给了他。
彭渊材那时少不更事,记得鹤是“雌雄相视而孕”,从不敢正视老尚书的千金。
后来,彭渊材在京师漂了十余年,虽结交了许多贵人,到底没有自己挣得功名。
老尚书后来想,彭家当日总把鹤挂在嘴边,渊材以仙鹤对名驹,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倒不如劝亲家把他叫回来。
四
其实,彭渊材也想回去,他修建花园,并不是为了长住,而是听了西府茶楼辛掌柜的建议。
彭渊材收到老父催他回去的信,心想除了收藏的欧阳修《五代史》草稿一部、文与可墨竹一幅这些东西,根本没什么可以应付老父信中所说的“汝到家,解吾倒悬,使父母妻儿脱冻馁之厄”的。他以为房子或许还可以卖几两银子,但辛掌柜说:“你这老屋能值几何?地方又偏,除非是带个小花园的,方有那班附庸风雅的愿意掏些钱买了小住。”
彭渊材这才修了个花园。花园本来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仙鹤从天而降,却大不一样了。辛掌柜说:“这哪里是白鹤,分明白的是银,红的是宝,你的老屋转眼便能买出大价钱了。”
彭渊材说:“我倒不在乎银子,仙鹤光临,蓬荜生辉,我竟舍不得卖了。”
那日,彭渊材又到园中散步,只见仙鹤在芭蕉下睡着了,忽然有些担心,万一仙鹤呆得闷了,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此地空余仙鹤园,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决定择日办一个仙鹤会,为老屋小园造造声势。
五
请柬发出去后,彭渊材吩咐老仆人每天务必给仙鹤吃得饱饱的,要让仙鹤觉得这里就是物外仙乡。
仙鹤会前两天,彭渊材又在抄写《相鹤经》:忽听老仆人在外叫道:“先生,仙鹤昨天晚上下了一个蛋。”
彭渊材出来骂道:“胡说!鹤是仙禽。只有家禽凡鸟才是卵生。仙鹤与人一样,是胎生的。”骂着,随老仆到园中,果见山石后,草丛中,有一个梨样大的蛋。他说:“这必是隔壁老汪家那只不长进的鹅跑来下的。”
老仆说:“鹅蛋小的见过,比这要白净,恐怕还是鹤下的。”
彭渊材急红了脸,诃斥道:“大胆!越发信嘴儿胡唚起来了!竟敢毁谤仙鹤!”
六
仙鹤会那日,彭渊材早早地和老仆人一起,把仙鹤的羽毛梳洗的干干净净,仙鹤果然显得分外精神。
众人来到时,为了不惊扰仙鹤,就坐在几丈外的小亭中一边喝茶饮酒,一边观赏听曲。一个歌女唱道:一个客人夸道:“好个白鹤飞来,笑我颠颠地!渊材兄若扶杖站立仙鹤旁,端的就是一幅绝好的松鹤高士图。”
另一个客人赞道:“惟我清闲无一事,独随野鹤步苍苔,某也觉得渊材兄举止言谈,近来越发超然如野鹤闲云了。”
正说笑着,却见仙鹤展开小腿,慢慢伏在地下,许久不动,众人都感到惊讶,彭渊材操起手杖投过去。仙鹤嘎然一声惊起,一个白花花的大蛋滚落在草丛间。
七
众人见仙鹤下蛋,更加讶异,一个客人说道:“渊材兄,《相鹤经》不是说仙鹤是胎生吗?只怕这还是只寻常野鹤。”
另一个客人说:“野鹤也是鹤,我却想起一个典故来。当日丁晋公为相时,声称是化鹤的丁令威之裔,又好言仙鹤,人称‘鹤相’。寇莱公判陕府,一日,坐山亭中,有几十只乌鸦飞鸣而过,莱公笑道:‘要是丁谓看见,一定说这是黑鹤’。今日我等所见,总强过乌鸦。”
又一个客人说:“渊材常说平生有五恨,恨什么鲥鱼多骨、金橘大酸、海棠无香之类的,如今可补一恨,恨仙鹤下蛋。”
彭渊材听了众人戏笑,十分懊恼,气咻咻地说:“凡鸟偏从末世来,如今风气不好,鹤亦败道!”
众人纷纷劝道:“渊材兄不必太诅丧,什么是生?什么是道?原本说不清。”“峨嵋山道观有一幅楹联写得好:‘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生生不已;天道地道人道鬼道,道道无穷。’”“无非都是生,有生即有道。”
八
彭渊材好歹在野鹤飞走前,卖掉了仙鹤园,回到老家,时常感叹:老尚书见彭渊材垂头丧气,全无当年风流潇洒,谈吐有致的神采,便说:“人必清于鹤而后可以相鹤矣,似你脸上一团愁闷气色,如何得与仙鹤结缘?”
老仆人知彭渊材满腹委屈,不敢分辩,私下里问他:“先生看了那么多书,色色都知道,怎么就不知道鹤也会下蛋?”
彭渊材叹了口气说:“我是为刘禹锡所误。他曾经养了两只鹤,因故送人,过了很久,又见到鹤时,那鹤竟然与他对过眼神,好像还认得一样。他便说那鹤处处符合《相鹤经》,又有白乐天作证,如何不信?看来从今以后,除了佛、老子、孔子的话,都不轻信的,必要一一勘验。”
老仆说:“先生如何知道佛老孔子的话就一定对?”
彭渊材听了,心下一惊,只不作声。
2021年8月20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如下: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九:渊材迂阔好怪,尝畜两鹤,客至,指以夸曰:“此仙禽也。凡禽卵生,而此胎生。”语未卒,园丁报曰:“此鹤夜产一卵,大如梨。”渊材面发赤,诃曰:“敢谤鹤也。”卒去,鹤辄两展其胫伏地,渊材讶之,以杖惊使起,忽诞一卵。渊材嗟咨曰:“鹤亦败道,吾乃为刘禹锡《佳话》所误。自今除佛、老子、孔子之语,余皆勘验。”予曰:“渊材自信之力,然读《相鹤经》未熟耳。”又尝曰:“吾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人问其故。渊材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汝曹轻易之。”问者力请说,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闻者大笑,而渊材瞠目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
《冷斋夜话》卷八:渊材游京师贵人之门十余年,贵人皆前席。其家在筠之新昌,其贫至饘粥不给,父以书召其归,曰:“汝到家,吾倒悬解矣。”渊材于是南归,跨一驴,以一黥挟以布橐,橐、黥背斜绊其腋。一邑聚观,亲旧相庆三日,议曰:“布橐中必金珠也。”予雅知其迂阔,疑之,乃问亲旧,闻渊材还,相庆曰:“君官爵虽未入手,必使父母妻儿脱冻馁之厄。橐中所有,可早出以慰之。”渊材喜见须眉,曰:“吾富可埒国也,汝可拭目以观。”乃开橐,有李廷珪墨一丸,文与可墨竹一枝,欧公《五代史》橐草一巨编,余无所有。
(清裘君弘《西江诗话》卷三云:……《夜话》前云吾叔渊材,后二则云刘渊材………彭与刘一人乎?二人乎?俱不可知。姑阙之,以俟博览之君子。)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二丁晋公为玉清昭应宫使,每遇醮祭,即奏有仙鹤盘舞于殿庑之上。及记真宗东封事,亦言宿奉高宫之夕,有仙鹤飞于宫上。及升中展事,而仙鹤迎舞前导者,塞望不知其数。又天书每降,必奏有仙鹤前导。是时寇莱公判陕府,一日,坐山亭中,有乌鸦数十,飞鸣而过,莱公笑顾属僚曰:“使丁谓见之,当目为玄鹤矣。”又以其令威之裔,而好言仙鹤,故但呼为“鹤相”。
拙作所写其他情事,笔记野史往往也有类似记载,如金埴《不下带编》卷三载高邮夏翁建宅垂成,倏有仙鹤排空,下集于庭。举室惊奇。翁数之则一十有八,适符瀛洲学士之数,即命名曰“十八鹤草堂”。
梦鹤而生事,如杜甫《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九龄》中有“相国生南纪……仙鹤下人间”句,《钱注杜诗》卷七在“仙鹤”下称:“九龄家传:九龄母梦九鹤自天而下,飞集于庭,遂生九龄。”又据刘禹锡《鹤叹》小引曰:“友人白乐天,去年罢吴郡,挈双鹤雏以归,余相遇于扬子津,闲玩终日,翔舞调态,一符相书,信华亭之尤物也。今年春,乐天为秘书监,不以鹤随,置之洛阳第。一旦,予入门,问讯其家人,鹤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因作《鹤叹》以赠乐天。”
文句亦兼有所据。《相鹤经》版本甚多,本篇所引据《王文公文集》卷三十三《杂著》。名驹、仙鹤之对出自梁章钜《巧对录》卷四试对择婿;“瘦仙人”为朱敦儒所作[苏幕遮];“惟我清闲无一事”一联,出自钱泳《履园丛话》丛话二十;峨嵋山道观联出自《子不语》卷七《仙鹤扛车》;“鹤今何在兮”二句出自《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三回;“顶丹胫碧”数句及“人必清于鹤而后可以相鹤矣”出自宋林洪《山家清事·相鹤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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