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坚净翁”
2025-02-21 18:18
发布于:北京市
忽然觉出那些墨笔的美来。
那氤氲的墨香,多姿的点画,无不充满美的呼唤。
看到张志和先生的学书笔记《启功谈艺录》,不由得心生相见恨晚之感。张志和先生曾于一九九二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师从启功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并向他学习书法艺术。十三年间的学书经历,都记有如此翔实的笔记,则不能不令人钦佩有加。有了这些笔记,方始有此书。
早年得知启功先生,还是始于他的书法。因喜其书而识其名,却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大师。直至今日,跟随张志和先生的笔,我才得以如此真切地走近一代文化大师启功先生。
![]() 启功先生的字,当然是名扬四海的好。他的书法作品独秀于书林,无论条幅、册页、屏联,都能表现出优美的韵律和深远的意境,人称“启体”。书界赞美他的法书“典雅遒丽、豪迈潇洒”,“不仅是书家之书,更是学者之书、诗人之书”。我则觉得,先生的字体势清朗,力道遒劲,无论真楷还是行草,都有一股铮铮铁骨的意气萦系于笔墨之间。他有一幅对联写道:“一灯话雨堪容膝,万艇穿云好荡胸”。看他的字,就有这种“穿云荡胸”之感。这样的字,有格,铮铮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挺直脊梁。
![]() 启功先生是清朝皇室贵族的后裔,但幼年丧父,孤儿寡母,与一位未嫁的姑姑艰难度日,家道清贫至无力求学,在曾祖父门生的帮助下才勉强入校学习。十五岁时,从贾羲民先生学画,后经贾先生介绍从吴镜汀学习,到二十岁时笔下的书画文章已有佼佼之色。然而,真正让他矢志练字的,还要从一个小故事说起。启功先生跟从吴镜汀先生学画后,长进很快。有一次,一位长辈命他画一幅画,说要装裱起来挂起,他感到很自豪。但是,那长辈又说:“画完后不要落款,请你的老师落款。”这给他很大的刺激,从此发愤练字,居然练成一代书法大家。
看过启功书法的人,可能都会有我这样的疑问:怎么能写得那么好呢?
启功先生说:“字是怎么写好的?这里面有很多‘事儿’,这些‘事儿’搞清楚了你才能写好,搞不清楚就写不好。搞清楚的过程中,学问见识也就出来了。”他自己是把历朝历代的书法都研究透了,把古人谈书法的资料文献都装进脑子里,中国历代书法与绘画作品特征与作者风格,他都了然于心,以至于成为有名的书画鉴定专家——这是何等的功力!先生作书,作的其实都是学问!
![]() 启功先生习书有“三多”论,即有钱多买帖,有时间多临帖,没有时间多看帖。他一生临池不辍,历代碑帖广泛临习,悉心揣摩,功夫之深,常人难及企及,其书法名气大,可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结果。他是个京剧迷,常说:“京剧里板眼第一,然后才能讲韵味。写字也是如此,先讲究结体,才能求韵味。”别人习帖就是习帖,但他重视临写墨迹书法,坚持“一生师笔不师刀”,习古碑帖时能做到“透过刀锋看笔锋。”他的书法因此充满了生命活力和情感魅力。一般人学书法都是从写“九宫格”或“米字格”开始,并把字的重心放在方格中心,但是睿智的启功先生却发现,字的重心不在传统的米字格的中心点,而是在距离中心不远的四角处,还推算出它们之间的比例关系符合所谓的“黄金分割率”,对现代书法美学研究作出重要的启迪。芸芸众生,学书的人多了去了,有谁有这样的功夫与识见?
佛家有语叫“福不唐捐”。“唐”是“空”的意思。一般理解是今日烧了香,明日就能发财。启功先生自己把这道理用在了书法上,而且告诫他的学生:只要你下了功夫,就总会有功用和收获的。学问之道,原亦如此。
这样一路读下来,让我步步惊心、处处动情,不独先生峻逸隽永的书法,更有他的为人与处世。
![]() 启功先生是一代书法大家,这是人尽皆知的。他还是集现代教育家、国家文物鉴定专家、古典文学专家、语言学家、画家、诗人于一身的文化大师。但是,他的谦虚自抑着实令人动容。有一年冬天,央视“东方之子”的名人访谈节目组为他做了一期访谈,镜头拍摄他的著作时,他却坚持只拿他的学术著作和论文集等,书画作品集之类的一本也不肯放上,令众人不解。这位头顶“中国书法艺术终身成就奖”桂冠的老先生却说,“书法、绘画、作诗填词有什么好说的?我首先是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古典文学的老师,其次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鉴定人员,诗书画都不过是业余,是你做这个工作本应会的,值得一说吗?”他的诗书画可谓当代“三绝”啊,这是何等的姿态与胸襟!较之于现在某些急功近利的书家,写得几个字就四处炫耀,浪得虚名,真是有天上人间的差池。原来,真正的大师,就像成熟的稻穗,越是收成沉实越是虚怀若谷,肯低下头来,俯瞰脚下坚实的土地。
![]() 启功先生有一方砚台,刻有砚铭:“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因有此砚,先生自号“坚净翁”,居室称为“坚净居”。“坚”与“净”可谓先生的人格写照。有一年,时任韩国总统的金泳三来访华,大概因为敬慕而欲召见启功先生,这样的事在常人看来也算一种莫大的荣耀了。但是,由于安排接待的礼节欠妥,启功先生就称病坚辞不去。他严肃地说,“大夫无朝外王之礼”,他是大总统,但没有召见我的资格,我是中国百姓,也没有去朝拜他的理由。在先生看来,有损国格与人格的事坚决不做。后来,金泳三总统有所察觉后,专门邀请他到韩国去。这是他的“坚”,如琅琅金石。还有一个小故事,事关书画鉴定的原则,画家是启功先生一向敬重的前辈张效彬。张先生晚年收藏了一幅清代人的画,正好元代有一个和他同名的画家,这时有人就在这幅画上加了一段明朝人的跋,说这幅画是元代那个画家的画。启功先生和王世襄先生得知后,就写文章澄清这一问题。张老先生知道后很不高兴,见到他俩时就用训斥小孩子的口吻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以后还淘气不淘气了?”他俩都说:“不淘气了。”大家哈哈一笑,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听起来,颇像《世说新语》里的雅趣笑谈吧?可这是他的“净”,如出水白莲。
![]() 启功先生还曾经写过一幅对联:“能与古贤齐品目,不将世故系情怀”。盛名之下,启功先生的字很值钱,但他平生淡泊名利,天性纯真,宽大豁达,往往慕名求字的人一开口,他就欣然提笔。有的客人拿到他的字,欣喜若狂,如获至宝,连呼:我要发财了!但先生丝毫没有钱的感觉。更多的人出于尊重,还是要给他润笔费,他则嘱咐他们拿到学校去记账,照章纳税,然后存到银行里。因为先生的字太值钱,市面上造假作品就出来了。对此,先生不但不加以责怪,还说“比我写得好”,甚至为造假者开脱,还撰文称赞明代文征明、唐寅等人,说当时有人伪造他们的书画,他们不但不加辩驳,甚至在赝品上题字,使穷朋友多卖几个钱。甚至有一次,学校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又给他涨工资了。他居然说:“不要涨了。我原来的工资是两个人花,现在只有我一人用,已经等于涨了一倍的工资。”那时,他的夫人已过世。
![]() 启功先生的夫人叫章宝琛,比他大两岁,也是满族人。他习惯叫她姐姐。婚后,虽然家境贫寒,但两人相濡以沫,琴瑟和谐。面对生的艰辛,她从不怨天尤人,自己省吃俭用,却常常为先生置买他喜欢的书画笔墨等物。最让先生感动的是,老母与姑姑于1957年相继病例,又赶上那个特殊的年代,两个病人几乎全靠夫人一个人来照顾,端屎端尿脏活累活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直到送终发丧。事后,先生觉得无以为报,就请她端坐在椅子上,给她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那一声“姐姐”里,包含着多少刻骨铭心的人间至情啊!读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可惜,夫人身体多疾,只活到七十五岁,没能与先生相伴至终。之后的二十年里,尽管周围不断有好心人张罗,但先生宁愿独自生活,始终没有再续弦。诗经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爱情,大抵就是这样的罢。她是他心头的一颗珍珠,一生闪着洁白的光,外界的一切再怎么浮华,都不过是云烟。也许,这一份终生不渝的爱情,最后都化作了他画中那一笔笔红到发紫的朱砂,让世人惊艳。
![]() 先生画竹,常常用朱砂。张志和先生的学书笔记《启功谈艺录》书后,就附着先生的一幅长卷朱竹,我静静地读了又读,直觉得,先生一世的情怀,都隐蕴在那一丛丛静谧的竹林里了。
(本文得益于张志和先生《启动谈艺录》良多,在此表示感谢。文中插图来自网络,特此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