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冯小刚这杯岁月的红酒，我们当醉不醉？ | 平遥电影节开幕

兰梅

        2017-10-28 09:14                                                                                                                                                                                                                                                             
                  

  由贾樟柯发起创立，马克·穆勒担任艺术总监的首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今天终于在平遥古城全新的电影宫正式开幕。过去的6个月中，来自全球不同国家的8位选片人经过遴选，最终将入选影片确定为来自18个国家的和地区的数十部优秀作品。首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开幕影片为冯小刚备受瞩目的新片《芳华》，将于电影宫内的“站台”露天剧场放映，《芳华》想必是许多人的年度期待，今天我们先行放送一篇《芳华》影评给各位尝鲜。受邀来到古城平遥的深焦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将为大家带来“平遥元年”的第一手现场报道。
  车小爷

文|乌托邦罐头

编|Liz(太原）

关于《芳华》，众人说的已经很多了，作为一个非专业的影迷，我本没有必要多说，但是看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评论与揣测后，我的心情却越发复杂。这种复杂，并非是因为《芳华》被撤档，而是缘于对影片本身的一些审视与思考。诚然，冯小刚导演的初心是诚恳的，演员们演得很出色，很多人因为这部电影对那段尘封的历史有了更多了解，本来不甚看好《芳华》的人们也因为撤档事件转而为之叫好，大家对电影的期待也在上升。这些都是好的，但我想说的是，对于《芳华》，我们应该保持足够的清醒。
一杯度数很高的红酒体验
在冯小刚十几年前的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里，他曾说过，有一位导演的批评曾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像是做了对不起电影的事。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电影应该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的东西是葡萄，很新鲜的葡萄，甚至还挂着霜。你没有把它酿成酒，开始时是葡萄，到了还是葡萄。另外一些导演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知道电影得是酒，但没有酿造的过程。上来就是一口酒，结束时还是一口酒。更可怕的是，这酒既不是葡萄酿造的，也不是粮食酿造的，是化学兑出来的。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

冯小刚和主演黄轩

说这话的人大家如今都知道了，是姜文。也许是一直对姜文这番关于“葡萄”与“酒”的话念念不忘，也许是冯小刚总是被无形之力绷着的神经有些累了，想要真真正正地醉它一场，所以当冯小刚在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后终于如愿拍出了一部自己的“青春片”时，他说：拍摄这部片子的体验就像是喝了一杯度数很高的红酒，酣畅不已，他在其中拍出了自己对于彼时最美好的记忆。
回头再看《芳华》这部电影，确实，浓度很高。无论是音乐、配色，还是运镜、场面调度，都饱蘸了浓浓的情感。比如穗子和众女兵的舞蹈，昂扬、醉人、令人目不暇接；比如巨大的黑幕降下盖住毛主席的画像时，沉重的鼓点震得人发颤；比如多次出现的敬礼和吹号角情景，每次故事节奏的顿挫，背景音乐都卯足了劲儿；甚至连故事讲述者穗子吃西红柿的情景和她奔跑的长镜头都被强烈地浪漫化了。

萧穗子

许多人不解冯小刚为何给了穗子吃西红柿的情景以如此特写，其实这也是源于那时物质贫乏与禁欲的时代氛围。那时候，“恋爱是件漫长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腻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须慢慢咂摸。”冯小刚抓住了小说中的这一点，多次借由“吃”的场景表现那时的男女情愫，除了穗子的西红柿，还有雪糕、面条、饺子，每一件来之不易的东西都在镜头下被尽可能地放大、放慢。
而且，整部片子的色调也确实像是被红酒滤过的。比如电影一开篇就是高墙上大笔挥抹的中国红，比如文工团女兵们挥舞的红色旗帜，比如穗子齿间慢慢咀嚼的西红柿，比如众人听邓丽君的歌曲时遮在灯光上的那块红布，无不在冯小刚记忆的滤镜下散发出令人沉醉的光晕。再加上逆光镜头、大光圈所呈现出来的暖色调，很大程度上将残酷的故事本身诗意化了。

《芳华》剧照

除此之外，电影使用了大量的长镜头来表现“美好”。之所以用长镜头，冯小刚说，是舍不得破坏青春的流畅感。因为他记忆中的文工团便是如此：练功房、合唱团、乐队，以及姑娘们的舞蹈和泳姿，每个画面都在明媚的阳光下流淌着。在自传里，他曾提及过：“（女兵们）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脖子空堂穿上军装，把军帽塞进军挎包里走出军营。严格地说，这种着装方式是不合条例的，但看上去楚楚动人。现在只要是提到性感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画面就是以上的描述。直到今天我都想为这样一个细节拍一部电影，抒发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兵情结。” 这是冯小刚的执念。所以我们才会在影片中反复看到女兵洗澡和游泳的镜头，这不仅仅是冯小刚的美好回忆，也是那时候许多男兵对于女兵的集体幻想。

《芳华》剧照

《芳华》这杯“红酒”的确让许多观影者醉了。小说中集体主义的残酷，以及人性深处最为阴暗的那些角落都被这浓郁的醉意所覆盖，转化成了少男少女青春时期涌动的荷尔蒙。也许，冯小刚想借《芳华》展现的，究根到底还是他对于那段青春的深情追忆。这份追忆，在电影中文工团被裁撤、大家喝酒痛哭的那一幕中尤其能够体现出来。
只是，《芳华》带给我的观影感受很复杂，远不止这些。我感受到了醉意，却并未真正感受到美好。
泪水吊诡之处
当我们因为一部电影而泪流不止时，基本上这部电影在我们的心里就算是成功了。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只用泪水来评价一部电影。

《芳华》剧照

影片中有许多镜头引起了观众的唏嘘与眼泪，电影结束的那一瞬间，许多人是感动的、满足的，带着对《芳华》的深深肯定。有许多观众都表示，《芳华》令人感动，不仅使人感受到了战争与命运的残酷，也使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看到了那一代人的成长、理想与追求，那是无怨无悔的青春。但是，真的无怨无悔吗？当我回头审视自己流过的泪水时，总有种很吊诡的感觉，似乎某些关键性的东西被悬置、被放逐了。
我们究竟为何而哭？
对于很多观众来说，何小萍在文工团外的那段独舞是影片中最令人心折的一幕。纵观全篇，这一幕也是冯小刚在电影《芳华》里最有力度的一笔，而这一笔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是没有的。冯小刚的高浓度在此时发挥得尤为出色，甚至比那个长达六分钟的战争长镜头更有爆发力。

《芳华》中的何小萍

在这段独舞中，小萍长久以来不能跳A角的遗憾在一种酒神般恍惚的状态中完成了，哪怕是在战场慰问演出时，她也不曾这么投入过。没有人为她伴舞，没有人为她演奏，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观众，但正是这种孤独与痴癫震撼了我们。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整个集体对她的嘲笑与刁难，也可以视为一种高声的释放，她从来都是被压抑的、被忽视的、被放逐的。
小说中对何小萍的过去有着更多的铺垫，电影中只侧重描述了偷军装事件、假胸事件、温度计事件等几个截面。我们或许会疑惑，为什么小萍不直接开口向林丁丁借军装，而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走？为什么小萍在被大家围堵交出“假胸”时，会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叫声？为什么小萍前一刻还在假装发高烧放弃跳A角，后一刻被推上舞台时眼睛里却突然放出了光，好像被希望燃遍了全身？如果我们了解了她全部幽折而隐秘的过去，我们就会明白所有疑惑，明白小萍那句“你能抱抱我吗”背后有着更为令人心酸的故事。可以说，何小萍是整部电影中相当有深度的一个角色，这种深度并不是因为何小萍本身的深刻，而是由她所牵引出的关于人性之恶的种种思考。

《芳华》中黄轩饰演的刘峰

另一个同样很有深度、使我们唏嘘不已的角色是刘峰。作为曾经的“活雷锋”，刘峰与卡尔维诺笔下“诚实人”的命运有着深刻的相似性。在小说《黑羊》中，世上唯一诚实的人囿于自己的良心不愿做贼，却不得不在社会的共谋下活活饿死。在故事《芳华》里，曾经被所有人拥戴的活雷锋听从自己的内心想要恋爱，却被众人从雷锋的神坛上推下，集体痛打。
虽然这两个故事表面上并不相同，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当《黑羊》中的诚实人死去的那一刻，当刘峰被关入黑屋子里受众人拷问的那一刻，人性中美好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了。没有一个人为他站出来，每个人都背叛了他的善良，连穗子也不例外。这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个别现象，也是整个人类历史中不可抹去的原罪。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人性在社会群体中的间歇性退化，是群体在重压下的宣泄与狂欢。尤其是，当人们发现英雄也会坠落的时候，投石的队伍会格外拥挤。这也正是尼采在《善恶的彼岸》里所批判的一幕：“人们对自己的神是最不公正的：人们不给他犯错的权力。”

《芳华》剧照

所以，人们需要牢牢捍卫“雷锋”和“英雄”的位置，不允许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偏移。这就像当年公交车售票员李素丽作为劳模被全中国大肆宣扬时，何勇却突然大声喊了一句：“李素丽你漂亮吗？”结果这件事变成了“著名摇滚歌手调戏劳动模范”，何勇遭到全社会的咒骂，从此变成了世人眼中的“疯子”。这也是为什么当大家撞见刘峰拥抱林丁丁时，第一反应却是林丁丁在腐蚀活雷锋，而当林丁丁也投井下石的时候，刘峰就被大家彻底抛弃了。
我们的大部分泪水便是流在这两个人身上的。故事的最后，每个曾经激情万丈的人都被时代所改变，变得颓唐苍老，变得逆来顺受，惟有刘峰与小萍不惊不扰，平静地走完了后半生。从整体上看，这是一代人的悲剧。我们既为小萍与刘峰的依偎而动容，也为所有人逝去的岁月而惋惜。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看到最后，大家留下的泪水变成了感动之泪。

《芳华》中的萧穗子

但在我看来，这正是危险之处。因为，所有这些被时代所伤害的人也曾伤害过别人，比如郝淑雯，比如林丁丁，比如萧穗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他们眼中释放出来的却不是更加深刻的自省，而是深情缅怀的目光。他们也许是不自知，更有可能是选择性地遗忘了，在滔滔的社会洪流之下，时代之恶匆匆掩盖了个人之恶。
被悬置的问题
《芳华》被撤档，最为关键的原因是那段长达六分钟的战争戏。在表现战争的残酷时，冯小刚动用全部心力，只用了一个长镜头。这是冯小刚十分自豪的一点，不仅耗资百万，攻克了许多技术难关，而且通过这个长镜头带领观众切实感受了一把当年残酷的中越战场。但是，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个很吊诡的问题。

电影《芳华》剧照

比起被歌颂的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距离我们生活的时代更为接近，但却很少有人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场战争还是被导演们反复提及拍摄的题材，尤以1984年谢晋导演的《高山下的花环》最为受人关注。在这部电影里，谢晋不仅歌颂了牺牲的英雄们，也或多或少在其中加入了一些批判色彩。经过了一段宣传之后，这个题材变得越发敏感，讴歌与颂扬渐渐从各种主流媒体褪去，直至被人遗忘。至于这场战役的目的和意义，更是鲜有人提起，说起来也是一本糊涂账。
多年之后，冯小刚再次提及这场战争，为当年死去的战士们发声，为受那场战争影响的人们发声，但仅仅选择了战争的一个横截面，以及对刘峰和小萍个人命运的影响，并未涉及更多。这或许是无可奈何的避重就轻之举，或许冯小刚只是想展现那个时代小人物的命运挣扎，无意剖析战争本身，但如此就产生了一个和《萤火虫之墓》很相似的问题——对战争肇始问题的忽略。这个令人目眩的长镜头只揭示了战争本身的残酷，却略去了其后的悖论，即所谓的“英雄”其实也只是主流历史的牺牲者。如此，不明状况的人们很可能就会片面地相信电影中的历史，遗忘更完整的历史。导演自己或许无意，但却在客观上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电影《芳华》中的文工团排舞

在这部影片里，民族的伤疤没有被恶狠狠地撕开，冯小刚软处理了所有的历史敏感之处。比如电影前半部分“刘峰抓猪”的那场戏：文工团里的猪跑到了街上，刘峰被炊事班叫去抓猪，恰巧遇到了红卫兵游行，一群人就这样笑嘻嘻地在游行队伍里捉猪，顺带也交代了小萍偷军装照相的事情。冯小刚就这样通过他一贯的幽默将一件很严肃的大事杂糅在了一件轻松的小事里。除了那段战争戏，整部电影的叙事格局也比较小，文工团始终是影片的主要舞台，没有被直接推到时代的洪流下。甚至于冯小刚还悄悄置换了姑娘们跳舞时背后墙上五张重要人物的头像顺序，为电影的存活留了一手，也为观众争取了更大的观看自由。

《芳华》剧照

这是冯小刚的妥协，或者也可以说是冯小刚的小聪明。他想让更多人去了解去铭记这段长久被人遗忘的历史，但又不能完全把全部的历史真相呈现出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基本上还处于把电影当饭吃，为了保住饭碗必须急中生智克敌制胜的档次上。这可能和我的处境有关，也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不能全压上去，奋不顾身只为登顶。我首先考虑的是，如果输了，必须在最大的限度上减少损失。”
一方面，损失确实减少了，但另一方面，损失可能更多了。在那个六分钟的长镜头之后，故事的发展就开始变得仓促，许多富有张力的点都变成了走马观花，主要人物形象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加入了更多缅怀青春的情节，以至于穗子的情感线大大弱化了刘峰与小萍的人性主题。刘峰的悲剧，除了作为“雷锋”的被痛打，还有作为“英雄”的被遗忘。小萍的悲剧有着更为普遍的现实土壤，甚至比刘峰更能揭示人性之恶，但这部分被淡化了。冯小刚花了大量笔墨来缅怀青春，却也到底失落了刘峰与何小萍背后更为幽深复杂的人性世界。

刘峰与何小萍

这也许是冯小刚的“雄心”所致，想讲的东西太多，每段难以忘怀的记忆都想渲染得够劲，文革的洪流、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残酷、改革开放的阵痛等，观众都可以或多或少体会到，但因为用力太均匀，反而重心偏移，失了力道。
从《芳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冯小刚内心的矛盾，既想要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整个电影也因此受困于这诸多矛盾，多重主题与有限叙事的矛盾、青春回忆与残酷历史的矛盾。这种种矛盾初看可能并不明显，但是回过头来细细咂摸，却发现许多重大问题都湮没在温暖的基调里了。缅怀青春本没有问题，问题是，在那个时代，青春本身就是复杂的，隐藏着数不清的暗线，如果每条暗线都同时挑开，那么线索就会纠缠在一起，永远无法理清。

《芳华》海报

诚然，历史是复杂的，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们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但很多东西不能只是原谅，许多事情非得挖到那个深渊里，才能规避日后同样的悲剧发生。这部电影的真正主角是两个被深深伤害的人，是两个悖论般的“英雄”，以及所有在那场战争和那个时代里被伤害被遗忘的人，冯小刚给了这段岁月以红酒的形式，但我们作为观众，在观看时需要时时自省，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能够真正去醉。不然，我们很容易被淹没在这种高浓度的情绪里，忘记历史的虚假和黑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