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画 | 盛世青绿大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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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论画 | 盛世青绿大李将军                                                         2019-06-07 17:00                    

  1078年（宋元丰元年），42岁的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上欣赏到一幅盛唐时期的山水名画。激赏之余，他挥毫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题画诗：“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唯有乔木搀天长。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这幅画就是盛唐山水画家李思训的《长江绝岛图》。虽然该画作早已淹没在历史的云烟中，后世难见真容，但通过苏轼的题画诗，我们依然可以窥见这幅名画的风采。大小孤山虽相去甚远，但画家以宏大的格局将两峰收于一轴，用俯瞰法写出凭高纵目所见之景——浩浩长江、峨峨孤山、艄公舟子一览无余，咫尺之内可揽万里之胜。苏轼使用夸张、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再现了辽阔、险峻、悠远的意境，尽显富丽堂皇的盛唐气象。苏轼被李思训描绘的江川盛景深深打动，在浩渺的江天之间，他们的心境是如此贴近。诗人与画家心心相印，他们借山水抒情，用山水歌颂精神自由、人格独立的文人风骨。
李思训（651—716），唐代书画家，字建◆，一作建景，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人，世称“大李将军”。李思训是真正文武双全的画家。其以战功闻名于时，同时又是辉耀画坛的名家国手。在中国山水画发展史上，李思训就像是一座丰碑。《唐朝名画录》称其为“国朝山水第一”，五代荆浩评论“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明代艺术界领袖董其昌在阐述“南北宗”时推李思训山水画为“北宗”之祖。上马执宝剑，下马弄丹青。李思训在65年的人生历程中，历经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五朝皇帝的更迭。也正因为如此才成就了大李将军的传奇命运。
与另外一名唐代著名画家、贫寒出身的“画圣”吴道子不同，李思训出身高贵的李唐皇室。他的祖父长平王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渊堂弟，他的父亲李孝斌任原州都督府长史，著名宰相李林甫是他的亲侄子。他本人在唐高宗时期任江都令，唐玄宗时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这样一个显赫的身份，怎么有闲情醉心于笔墨丹青呢？身为皇族成员的李思训，血管里流淌的是激情豪迈、统兵百万、沙场征战的热血。因此维护家族荣耀与统治地位、入世为将是其心之所向。然而大唐政局变幻莫测，随着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登上政治舞台，针对李氏宗亲的监控和滥杀开始了，许多宗室贵族被构陷杀害。李思训因此弃官潜匿，远远地离开了杀机重重的朝堂。从683年到705年，李思训隐姓埋名于乡野之间，寄情于山水林泉，专心丹青染翰，在“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中开创了青绿山水崭新的局面，将中国的山水画推向了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境界。
在22年的隐居生活中，李思训用丹青与这个世界交流。他思索了很多、彻悟了很多、圆觉了很多。他的作品里渗透出一种光芒，可以净化人的灵魂。22年的沉潜让他在另一领域里实现了人生的跨越，他的才华与艺术表现力令后世敬服赞叹。李思训善画山水、楼阁、佛道、花木、鸟兽，尤其以富丽堂皇的金碧山水著称。李思训的山水画深受隋代展子虔青绿山水画风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发展，形成了意境奇伟、用笔遒劲、风骨峻峭、色泽匀净而典雅且颇具装饰味的工整富丽的金碧山水画风格。李思训山水画在题材上多表现幽居之所，除描绘富丽堂皇的宫殿楼阁和奇异秀丽的自然山川外，还结合神仙题材，创造出一种理想的山水画境界。他以金碧青绿的浓重颜色作山水，画风精丽严整，细入毫发，独树一帜。在用笔方面，李思训能曲折多变地勾画出丘壑的变化，法度谨严、意境高超、笔力刚劲、色彩繁复，显现出从小青绿山水到大青绿山水的发展与成熟过程。
李思训的作品因年代久远，现已极为罕见。《江帆楼阁图》，绢本，青绿设色，纵101.9厘米、横54.7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该画描绘春天游人踏春的景象。画家以俯瞰的角度，将山、树、江水和游人融汇一处。江上微波粼粼，山中树木茂盛，游人穿梭其中。整个画面成功地表现出季节特征：烟波浩渺，清漪重重，坡岸曲转，林木杂生，院落幽静，远离尘嚣，纵目千里，旷远辽阔，给人以清新而“超然物外”之感。在设色上，《江帆楼阁图》以石青、石绿为主。其树木虽已注重交叉取势，显得繁茂厚重，但枝、干、叶仍用工整的双钩填色法。为了突出重点，画家在部分墨线转折处勾以金粉提示，所谓“青绿为质，金碧为纹”“阳面涂金，阴面加蓝”，很好地表现出山石的阴阳向背及质感，更有金碧辉煌的装饰效果。因而画面既色彩繁富、独树一帜，又典雅匀净、装饰味浓郁。在他的笔下，宫殿楼阁与江山湖海无处不华美，无处不锦绣。或许在李思训的眼里，如此绚丽华美才是大唐盛世的色彩吧！

江帆楼阁图 李思训 作　
705年，武则天病重，唐中宗李显下诏恢复大唐国号。作为幸存于世、为数不多的正宗李唐皇室成员，54岁的李思训直接被授予宗正卿，封陇西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后任益州都督府长史。唐玄宗开元初年，李思训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封彭国公。开元四年（716），李思训去世，享岁66岁，被追封为秦州都督，陪葬唐睿宗李旦的桥陵。唐代著名书法李邕为李思训撰文并书写《李思训碑》。此碑规模极大，遒劲而妍丽，为历代书家称道。唐玄宗、李林甫都甚爱青绿山水，且都是李思训忠实的“粉丝”。朝廷的审美就是整个社会的美学风向标。李思训之后，大唐延续了对青绿山水的热衷，并使之发扬光大。青绿山水成为盛唐的绘画标志。
史籍中关于李思训的传说并不多，这大概是由他高贵的出身与地位所决定的。像吴道子那样的职业画家，画画是谋生手段，需要利用各种传说来炒作、提升名气，所以留下了许多相当神奇的传说。而李思训则完全不需要这样的包装。作为一名实力派的丹青高手，他也不需要民间神话的装饰。民间流传的唯一一个和李思训绘画有关的故事是这样的：据说在天宝年间，唐玄宗召李思训为大同殿画大型壁画。这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工作，在没有完工之前是不能被外人看见的，因此作画的大殿墙壁被巨幅的布幔遮挡住了。有一天晚上，玄宗皇帝在皇宫里突然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感到很奇怪。这是从哪里传来的水声呢？于是玄宗皇帝就让宫人四处查看，最后发现水声原来是从李思训作画的大殿中传出的，可当人们走近时水声却没了。玄宗皇帝听了宫人的回报，大为惊异，赞叹称李思训一定是通神之佳手，他的绘画已经进乎“道”了，且不为富贵所污染，才能有如此的灵气，否则他的画怎么能够得此荒远闲暇之趣？当然，这只是个传说罢了，但也从侧面说明李思训绘画的神妙。这幅壁画李思训专心致志、精雕细刻地画了好几个月方才完成。大同殿中还有“画圣”吴道子的名作《三百里嘉陵江图》，据说吴道子用一天工夫就画出来了，可见其画风是比较写意、抽象的。两幅壁画各有千秋，并称双绝。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记载：“明皇云：‘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明皇幸蜀图》局部 李昭道 作　
家国个人命运的开合与曲折塑造了李思训的不朽，他用丹青传递出尘的宁静以及悠远深长的精神意境。他出身富贵，但又“不为富贵所埋没”，或许这就是李思训珍贵之所在——以山为怀、以水为知、以空为悟、以远为觉的精神独立。青绿着色、严谨工细的山水画至李思训发展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峰。
李思训的几个兄弟也都擅画，而他的儿子李昭道更是很好地继承了他的绘画衣钵，名重一时，人称其父子为“大李将军”“小李将军”。正如画家武晓丽所说：“自李思训父子伊始，青绿山水的审美以开景的壮丽为视角、磅礴的气势为基调，俯视或环视的视野使画面具有开阔的张力。……映射出家国情怀和使命担当，成为后世朝廷审美标准。”这些，我们在后来的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仇英《桃源仙境图》里，无不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蜀川佳丽图》局部 仇英 作
李思训身为大唐宗室，他的青绿山水彰显的是富丽堂皇的盛唐气魄，反映的是贵族阶层的审美趣味和生活理想。但是，政权的更迭变动带来的思想转变，加上佛道思想及文人隐居习尚的影响，也让他的作品时常流露出一种出世情调，“其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湍濑潺湲，云霞缥缈，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也正是因为如此，李思训的青绿山水才更有魅力。后世追随者代不乏人，赵幹、王希孟、赵伯驹、赵伯骕、赵孟頫、钱选、仇英、张宏、蓝瑛等无不手摹心追。然而，大李将军的皇家风范和盛唐气度却是后世学不来的。毕竟，李思训的艺术属于那个中国历史鼎盛期的璀璨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