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汉江临…》：看风景的人是在船上还是在岸上？

浩宇

王维《汉江临…》：看风景的人是在船上还是在岸上？
丁启阵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王维《汉江临眺》

1
这首诗的题目，有两个版本：一作《汉江临泛》，方回《瀛奎律髓》作《汉江临眺》。两种版本历来都有人采信。比如说，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等作“临泛”，《唐诗三百首》、陈铁民《王维诗集校注》等作“临眺”。不过这些版本都提示了另一种版本的存在，并没有作出唯一的抉择。
临泛，临江泛舟，诗人身在江上，舟中；临眺，临江远眺，诗人身在岸边，可能是楼上。一字之差，对于理解整首诗歌影响不小，有必要加以讨论。
从诗意贯通上看，临泛、临眺都讲得通。李白《渡远荆门外》“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是在船上，杜甫《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也是在船上；但是，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都不是在船上。
但是，我认为“临眺”比“临泛”好。理由有二：一是“临”字的意思，作为动词，它有从高处往低处看、面对两个义项，其施事、受事之间是有空间距离的；二是汉江襄阳段水势不小，并不适合泛舟观景，横渡过江、或顺逆江水旅行，应该像李白那样用“渡”字，而不是“泛”字。
2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和地点都很明确，开元二十八年（740）秋冬之际，王维以殿中侍御史身份奉命赴岭南知南选（担任南方地区科举考试的主考官）途径襄阳时所作。襄阳是王维好友孟浩然的家乡，此时孟浩然去世不久，王维作了一首《哭孟浩然》表示哀悼，诗题下有原注：“时为殿中侍御史，知南选，至襄阳有作。”可见，这次南行，王维在襄阳作过短暂的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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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江，即汉水。发源于陕西省宁强县。初名漾水，流经褒城跟褒水会合后才被称为汉水，入湖北省至汉阳流入长江。
楚塞，《唐诗选》：楚国地界。《王维集校注》：指襄阳一带的山水，因其在楚之北境，故称“楚塞”。
三湘，《唐诗选》：湘水会合漓水、蒸水、潇水分别称为漓湘、蒸湘、潇湘，是为三湘。《王维集校注》：说法不一。古典诗文中多泛指今洞庭湖南北，湘江流域一带。
荆门，在今湖北省荆门县，县城南有荆门山，与北岸虎牙山相对。《水经注》：“江水又东历荆门虎牙之间。荆门在南，上合下开，暗彻山南；有门像虎牙在北，石壁色红，间有白文，类牙形。”
九派，即《禹贡》九江。郭璞《江赋》“流九派乎浔阳”李善注引应劭《汉书》注：“江自庐江浔阳分为九。”九江后人有多种不同说法。《汉书·地理志》：谓九江在汉庐江郡浔阳县南，即今湖北广济、黄梅一带。汉唐学者多持此说。
山翁，由山简借指当时襄阳地方官。山简，晋“竹林七贤”之一山涛之子，曾任征南将镇守荆襄，常去郡中习家池（当地豪族刁氏的园林）宴饮，每饮必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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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堪称名句。前人有赞美其气象大的（张谦宜），有称赞它是“诗家俊语”的（王世贞）。
这两句诗，跟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和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相似，都是天地江河大视野的景象。清人管世铭说：“意境同一高旷，而三人气韵各别，‘识曲听其真’，可以窥前贤家数矣。”（《读雪山房唐诗序例·论文杂言四十一则》）我认为，不同于李白杜甫，王维诗句的独特之处是有禅意。
这两句诗，显然受到了后来诗人们的喜爱。欧阳修《平山堂长短句》：“屏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权德舆《晚渡扬子江诗》：“远岫有无中，片帆烟水上。”明显受了王维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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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所说的王维“诗中有画”的特点，在这首诗里有较为充分的体现。
首联“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是兼有视觉与想象的超大画面，仿佛今天的航拍。颔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是双眼所及范围的画面，一个“外”字和“有无”两字，对视野边际的模糊化处理，顿时使画面有了禅意。颈联“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是一个有动感的画面。尾联“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则等于给画面定了个明亮的色调，最后还添上了市镇房屋和两个饮酒的人物形象。整首诗，不啻是一幅《山水对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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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首诗还称不上完美无缺。查慎行所批评的“篇中说水太多”（《瀛奎律髓汇评》），固然有挑剔过分之嫌，纪昀所说的“五六撑不起，六句尤少味，复衍三句故也”（同上）却是实情。其实，若是只取前四句，便是一首非常好的绝句。
                                   2018-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