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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如何讲述中国的天、地、人、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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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8 06:07: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神州》:如何讲述中国的天、地、人、物                                                         2019-03-15 10:40                                                                      
【编者按】
中国文明不仅是语言、饮食、京剧,还有被文明塑造了一番的中国大地。每一个中国景观的背后,都富含生命体验与文化内涵,如何理解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如何讲述中国的天、地、人、物?在中国景观背后,既有中国人在空间中延展出的思维方式,又彰显着我们特殊的内心世界。
《神州——历史眼光下的中国地理》一书,正是为我们讲述了中华文明中的“景观”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历史变迁。近日,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唐晓峰教授与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部周尚意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彼岸书店,一同为我们解读这本书从人文地理学角度带来的启示。
以下内容摘编自现场对谈,经出版方、唐晓峰和周尚意本人授权发布。

▲ [美]段义孚 著,赵世玲 译《神州——历史眼光下的中国地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

以“景观”为线索,帮助我们理解中国景观背后的文化内涵
周尚意:《神州》原书名是“China”,北京大学出版社王立刚先生将之翻译为《神州》特别令我惊喜。这本书可以定义为写法独特的“中国地理”,英文副标题中包含“景观”(landscape),“景观”也是地理学最基本的术语,所以这是一本以景观为核心的地理书。
作者段义孚先生是英美两国科学院双料院士,跨文化的理解,能够帮助我们看到,对空间的何种理解才是我们人性当中最需要的,也是人类知识产生不断积累之后,能够沉淀下来的东西。
这本书原作中有黄土高原的黑白照片,这与我们平常想象的黄土高原的黄色色调和沟壑纵横的样貌不一样。我将照片颜色处理为黄色,感觉更接近我的黄土高原意象。哪一幅照片最能体现黄土高原呢?我曾经去过位于黄土高原的延安,当时正值夏天,感觉黄土高原和我想象中的荒凉意象全然不同。其实,任何人对中国地理,乃至世界地理的认知都只是一个片断,因此不存在一个“最”能体现黄土高原特征的照片。

▲ 典型的黄土高原景观

书中选用了大量的中国古代历史资料,译者赵世玲老师把所有文言的部分全翻译过来,读者乍读时,会以为是段先生引用的为中文原文,实际上他引用的是英文。例如,书中引用白居易的《登观音台望城》,其英文引自一位英国作者翻译的唐诗。段义孚先生想用这首诗,展现长安的景观:“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其实,只有懂中文的人,才能把诗中的意境读出来。《神州》翻译成中文,利于中国人理解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们为什么读《神州》,为什么读中国地理?第一,理解自己;第二,理解他者;第三,理解自然。

▲ 唐代宫城的复原图

唐晓峰:“景观”是《神州》这本书主旨性的内容或者核心性内容,《神州》实际上是一套讲述世界上各国(或地区)景观的丛书中的一本,主编邀请不同国家的人来写不同地方的景观,请段义孚先生写中国的。中国的景观和其他地方的景观当然不一样,因为中国社会历史文明的特点,中国被塑造成了和其他文明不一样的世界,形成了不一样的景观。比如中国的院子,考古学家从周代遗址中就发现了非常明显的院落遗址。把遗址图拿过来一看,和我们今天看到的院子非常像。怎么西周那么早的时候这种院子就成形了,还有门前的影壁?段义孚说,中国是房子中间围出一个院子,而西方是院子中间围了一个房子。他的脑海里经常闪现出不同文明景观对照的画面。
我们看这本书,知道中国景观是什么样子,还应该追问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景观?段义孚有一个感慨,中国的很多景观特点,到了20世纪还保留着,中国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稳定的、有着非常深久传统的文明。  
西方地理学学术发展到六七十年代,景观概念流行,这种叙述方法在过去地理学的著作中是不常见的。这本书略一看,像一本历史书,从新石器时代讲起,一直讲到今天。但实际上,这本书是景观的历史,几千年的景观演变史。景观的历史是只有地理学家才会选择的角度。
对有些地理景观,我们可能已经习以为常,但段义孚先生用他独特的眼光会发现一些特殊问题。比如,他看中国古代山水画,山上的树木不是那么茂密,不是一片森林把山体遮住,而是岩石裸露得非常清楚,上面点缀几棵突显而别致的树。段义孚先生于是追问中国山上的树哪里去了?我们看看八达岭地区的长城,如果拿出1920年代的照片,可以看到清晰的长城,那是在光秃秃的山上延伸着的长城,而今天的长城渐渐藏在树里了。在中国历史上,景观方面发生过什么变化?这些变化有什么意义?这本书是景观方面的专著,但段义孚先生建立的学术体系不是依赖行政区划,而是直接依赖大地,以大地的自然地理区划为基础。

▲ 长城老照片(摄于20世纪初)

▲ 长城现状照片

中国景观有什么样的历史地理内涵?中国文明不光是语言、京剧、饮食,还有被文明充分雕塑了一番的中国大地。比如刚才周老师提到的那首诗,唐长安城的街区就像棋局、菜地一样,这样的形态在西方古代大城市里很少见。在西方古代大城市里,方方正正的城市几乎没有,所以外国人看到中国的城市如此整齐没有不吃惊的。这是中华文明的历史地理给我们留下的具有特色的东西。
还有诗歌散文对大地景观的描述。古代诗歌散文的景观描述是一份珍贵的地理文化遗产,我们由此能够体会到非常优美或震撼的意境。但这类诗歌散文是很难翻译成外文的,翻译成外文,意境都没了,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译成英文就没有了神韵。
所以,我们欣赏风景的时候,有一整个文化系统的配合与支持,而这种欣赏只有我们懂,有大量的文学作品支持我们欣赏中国的风景,只有中国人有这样的福气。
段义孚的人文地理学,一切从“仁”开始
周尚意: 2017年4月我去美国看他,他在聊天最后写了一个汉字,说这个字在中国文化里很重要,这个字就是“仁”。它体现了人性的二重性,或者说复杂性、辩证性。人文主义地理学就是从这个“仁”字开始。
回到《神州》的核心词“景观”。景观是地表上具有空间固定性的东西。景观除了它的外形特点以外,最主要的是其表达的意义。华夏的先民也没有在华北地区找一个最俊秀的山峰作为北岳。华夏文化中五行的哲学思想,决定了五岳的位置。至于是否是形态最雄伟的山峰,中国文化并不太在意。
这本书强调的是景观背后的意义,也就是中华文化在景观上的意义展现。有了这样的理解之后,我们就可以认识世界,并指导实践。若我们理解中国文化中哪些是好的,就知道皇家园林是否需要保留,我们未来建的房子需要设计为什么样子。例如这茶室中的窗棂为何设计成这个形式。当然实践还包括精神层面的。
中国景观中除了对方位有意义界定之外,对数字也有定义。前面提到白居易的诗,其中“五门”“十二街”都是虚数。中国文化当中许多数字都被赋予了意义,并体现在景观上。比如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是五座,天安门城楼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这都有意义。中国城市中轴线也被赋予了意义,西方城市也有中轴线,但是有明确意义不多。比如巴黎的那条中轴线,没有一以贯之的意义。中国城市还讲究与山水的整合,我们看到北京城虽然是在平原之上的,但是水系对城市格局依然有重大影响。南京城的格局更是体现了这点。这张图南京的古代地图,名为《京城山川图》,展现了山川形势和城市的格局,因此,常有人用“虎踞龙盘”形容南京的山水气势。

▲ 《京城山川图》

段先生在书中五次提到了《周礼》。《周礼·考工记》规定都城的文字是:“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我们今天熟悉的北京城核心部分,就是按照《周礼》这样的规制建造的,我们可以看到三千多年前的理念,在这块土地上被实践出来,而且保留至今。
更值得夸耀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天安门广场建筑群的建设还把这样的格局保留和创新。政治中心从紫禁城移到了天安门广场,对应左祖右社的格局,是国家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再看这个城市的山水格局,原来城市的六海水脉,一直延伸到北边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龙符号的水体;那里的仰山与故宫北面的景山,组合在一起,寓意敬仰天地,这些都是中国文化符号的继承和发展。
2015年来,他写《回家记》(2017年出版),更多地从他的主体性,意向地看到的中国景观、中国地理。他还强调感悟性。感悟性就是人们在不断审视世界的过程中,用身心的思考和理解。将《回家记》与《神州》做比较,可以看到他感悟后的差别:他说十岁离开中国,写《神州》基本上是基于文献写就的,可是当他75岁回到中国,回去写《回家记》,那些文字多是基于他对自身经历的感悟。
Q:段义孚先生十岁离开中国,这使他由一种置身事外看中国地理的视角,如果一直在中国生活,身在其中就不能发现很独特的东西?
周尚意:人都是从两个途径了解世界的,一是直接经验,二是间接经验。今天媒体的发达和教育的发达,使得地理边界对我们间接认识世界的影响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有了媒体和教育,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也一定是片面的。
段义孚先生对中国的具身性了解是欠缺的。当然,我们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的具身性了解也可能是不全面的。既然都是片面的,很难说站在外面看中国和站在中国看中国,哪个更能洞悉中国。转到《神州》,我在读这本书的心态是,不去挑这本书里有多少历史错误,那么就失去了读此书的意义。当然回答这位朋友的问题,我也不会在意从书中发掘从西方看中国的视角,那么也失去了读此书的意义。段义孚先生更在意的是他展现自己理解到的中国地理景观的意义。他更在意通过与外界互动,做人性的感悟——我怎么能够让自己成为“人”,在对自己,对自然,对他人三方面获得成人的真谛。
段义孚先生是否从中西对比当中获得一些灵感?这个肯定是。他提到了两个特别重要的概念,其一是“悬搁”。在跨文化理解时,人们需要把自己原来的那些成见、“基底”悬隔起来,譬如我自己已经有一个认识世界的框架,我用我的认识框架理解他者,可能就看不到别人的思维逻辑和有价值的东西。每个人把自己彻底“悬搁”起来是很难的,倾听他者是特别重要的。
除了悬搁,他还提到一个词叫“相遇”。相遇包括人与人,想法与想法,人与自然,甚至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这些相遇会促进我们的思考。
2018年底,我带北京四中的学生去什刹海做社会实践,活动是让学生听什刹海的各种声音,然后说声音的意义,这对应地景(landscape),称为声景(soundscape)。学生们写出在声音意义比较浅,例如,他们听到了在湖面砸冰的声音,那是人们准备冬泳前的准备。从这个声音延展出来什么意义?没有写出来。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冒着风险冬泳?这些思考都没有。

▲ 北京的什刹海

在这些孩子开展活动之前,我给他们讲了一个什刹海景观的意义。这个景观是“银锭观山”,其意义是,置身红尘,但是内心向往着自然。这个景观通过构建一个视觉廊道,让人们真的能在城里看到西山,从而将自然与文化连接在一起。站在这个景观地点,人们感悟人生要追求什么。什刹海更好的景观意义不是通过“观看”体会到的,而是通过空间想象生成的。明代官员多来自南方,他们站在什刹海湖畔,放眼荷塘,浮现的意象是南方的家乡,因此什刹海旁边原来有一个码头,名为忆江南。站在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将山海尽收心底,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景观意义体验。

▲ 身在尘世,心在自然。颐和园的营造采用了借景的手法,可以在皇家苑囿中远眺玉泉山

我们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讲述中国的天、地、人、物
周尚意:“景观”如同三明治,有一个多层叠加的意义结构。如果让我写中国地理,我会采取“一纵一横”的框架。“纵”是透过景观看到四层——自然层、生计层、制度层、意识形态层。举个例子,中国的北方许多乡村修渠修沟,沟渠就是北方乡村普遍存在的景观。中国在季风区(自然层),农业多受旱涝灾害,靠渠供水,靠沟排洪是有效途径(生计),组织社会力量建水利(制度层)才能建设一个公共使用的设施。再进一步看,制度层还与意识形态相关,比如在赵州桥所在地河北赵县,那里有个敬龙神的龙牌会,龙牌会就与当地水利组织是一体的。如果我们不把四层内容整合起来,地理就太简单了。中国地理一定是四层结合在一起构成的中国区域特点。
段义孚先生在《神州》中还提到,中国人特别喜欢在路边种树,实际上这种活动与产权制度有关系。此外,还和审美、精神活动有关系。这让我联想到,中国有一个南方村落,村口小桥安置两个蟾蜍形的顶桥石,意为驱蚊,在庭院种一棵桂花树,一株玉兰树,意为“金玉满堂”。而中国人不会把梅花种在墓园。
“一横”的视角,实际上是区域尺度关系。例如一些城市的发展,不仅是受自然地理条件限制,主要还是与腹地空间联系有关。《神州》的描写也体现了这种空间关联。英国有一个经济地理学家,叫梅西(Doreen Massey),她说每个地方的意义实际上是在区域网络中定义的,如果不能理解全网络,就不能理解这个地点的意义。有意思的是,每个人有各自的思维坐标原点。美国人从他们的坐标原点开始理解世界,中国人从中国人的坐标原点理解世界。我一直在北京,不可避免地从北京这个坐标原点了解世界。
唐晓峰:我们怎么写中国地理中的天、地、人、物?这是人们永远在想和做的事情。每一代中国人都要对天、地、人、物做解释。这件事情非常复杂,在历史中是存在变化的。
前几年,我们有个非常流行的词叫“天人合一”,这似乎是中国人在想天地大问题的时候非常独特的说法,是中国很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实际上,这也是有历史过程的。天地合在什么东西上?今天我们直接把天人合一变成对大自然的理解,建立和谐的天人、天地关系,这种关系具有科学生态意义。古人未必想到这个东西,因为在不同时代合在不同的东西上。在最古老的时期,人们信仰神的时候,天地是合在对神的信仰上;然后从神的信仰脱出来,走上了对道德的崇拜,于是天地改合在道德上;今天是合在科学上。所以回答这个问题,要看哪个时代,不同时代的人,理解不一样。
还有很多更抽象、更形而上的东西。如果你打开中国古代地理书,看到最先谈的是什么?是分野,讲天上的星座如何对应地上的区域。这套东西现在讲得很少。在古代思想中,天上的星宿发生变化,会对地理有影响。古人对大地的理解中,仰仗很多天文知识。这个也可以说是天人合一。 
古代流行分野思想,每个区域都对应天上的特定星座。你们的家乡属于哪个星座,翻开县志一看,总是先写这个。不过,这个分野体系只对应华夏世界,不管周围的蛮夷世界。这是中国古人最重要的地理观念之一,就是华、夷两个世界。华夏士大夫对周围的蛮夷世界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地方,反复在里面做地理文章:分出“九州”;然后又挑出五个最重要的山头,称作“五岳”;又挑出四条最重要的河流,“江、河、淮、济”,叫“四渎”。“五岳四渎”不是随便说的,都有牌位摆在皇帝祭祀的地坛里。

▲ 西岳华山

古人对华夏世界的天地、江山、江河有很多建设,形成很多概念,老外可能很难理解这个套路。举个例子,“江山”、“山水”、“江湖”,说来说去就是山水两样东西,但组成不同的词,表达不同的意境。皇帝坐什么,皇帝一定坐“江山”,我们不会说皇帝坐“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是大侠的世界。我们都说“山水”画,不会说“江山”画或“江湖”画。
周老师提到银锭观山,银锭桥附近是古代北京城里有名的市场,人们某一瞬间站到这个地方,往西山望去,心情为之一变,出现的是诗和远方。实际上旁边就是闹市,但是中国人可以忽然转化心境。全世界给风景立碑的主要是中国人,我们在每个风景区都能看到古人的题刻,在一个风景区看到题刻,觉得这个风景区成熟了,如果没有这样的题刻,我们会怀疑它是不是“野”地方。
我们的文化向自然的渗透非常深。即使是非常荒野的地方,也被道教改造了,道教把人迹罕至,特别野的地方称为仙境。中国大地就这样被改造了一番,改造成了中国人可以理解,中国人可以欣赏的寰宇世界。我们有一系列的表达方式,诗歌、绘画、散文把我们山川文化表达得淋漓尽致。认识中华文明,这些是绝对重要的,忽略了这些东西,华夏文化就少了重要的一部分。中国的历史不光是对城市和生活方式做了加工,还对我们的环境、景观都做了非常深入的加工。

▲ 武当山南岩寺,道教将自然山川转化成仙境

段义孚先生就是尝试着讲述中国文明对景观的建设历史过程,所以读这本书,也是重新温习我们祖先在这个大地上,从文化角度上做了一些什么建设。
我们这个大地是一个古老的,被文明充分浇灌的土地,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在这个文化当中受到非常深刻的熏陶。如果问,两三千年前有什么东西今天还活着,就是思想。几千年的文化凝聚在内心,只要你在中国长大,就必然有这样的内心世界。这样的内心世界又不是孤立的,它和中国的山川大地密切结合在一起,身为中国人你就有这套东西。
所以我们说人文地理学和人有特别密切的关联性,地理学是让人认识自己的非常重要的途径。它是中国人在空间中延展出的思维方式,反过来,形成我们中国人特殊的内心世界。

(编 / 俎燚楠 审 / 任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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