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才女”鱼玄机

兰梅

“豪放才女”鱼玄机：性情乖张背后藏着怎样的心事（图）   

        2016年09月07日 12:47
                   作者：陈尚君

鱼玄机（?—868），字幼微，一字蕙兰，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初为补阙李亿妾。曾历游各地。懿宗咸通中于长安咸宜观为女道士。与诗人温庭筠、李郢等有唱和。咸通九年，因私刑笞死侍婢绿翘事发，为京兆尹温璋所杀。鱼玄机工诗，有才思。其诗属对工稳，写男女之情尤真切细腻，坦率热情。有《唐女郎鱼玄机诗》一卷，今存影宋书棚本。《全唐诗》卷八○四收其诗一卷，凡五十首。今人陈文华校注《唐女诗人集三种》收其集。

鱼玄机为唐女诗人中时代较晚的一位。她经历独特，敢爱敢恨，交游广泛，不拘细形，最后身陷刑宪，为情献身，虽咎由自取，亦引起许多后世文人同情。及至晚近，港台曾以她为女主角，编演过诸如《大唐豪放女》等多部影视剧。读读她的作品，可资了解这位传奇女性的内心波澜和情感诉说。

寄李亿员外

羞日遮红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的题目和写作时间有三种不同说法。第一是南宋书棚本《唐女郎鱼玄机诗》的记载，题作《赠邻女》，《全唐诗》卷八○四同，也就是说此诗有些作者宽解邻女的意思，近似于邓丽君唱的《南海姑娘》，当然也有情场说法的味道。明末黄周星评此诗云：“鱼老师可谓教猱升木，诱人犯法矣。”就从此层理解。第二种说法是五代后蜀韦縠编选《才调集》卷一○的记录，题作《寄李亿员外》。孙光宪《北梦琐言》说此诗是“怨李公”，也同此。鱼玄机与李亿的关系，在另篇《春情寄子安》中有所说明。若此题目是，则还是叙述对李的情愫。第三种说法见《太平广记》卷一三○引《三水小牍》，只引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两句，但说是她因打死婢女下狱后所吟。这第三种记载虽然故事曲折完整，但类似于小说，即便不说其虚构，失实总有一些。但如理解为她在狱中也曾吟到以往的旧诗，而这两句又特别有名，也可解释得通，这样第三说可以不必考虑。

前二说何者为是呢？请让我从最后两句说起。“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包含两典故。一是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里所谓东家绝色女子“登墙窥臣三年”，这里从女方来说，是说自打遇到宋玉这样的美男子。后一句用崔颢《古意》：“十五嫁王昌，盈盈出画堂。自矜年正少，复倚婿为郎。”也可能用《襄阳耆旧传》云王昌“姿仪俊美，为时所共赏”。是说曾经以身相许的男子，而今已经分手者。如果是写给李亿的，那就是说，自从遇到你，我再不记恨以前的那个负心人了。如果说是写给邻女的，则是“旧梦失去有新侣作伴”，“何必过分悲伤”。

诗的首二句，其实就是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意思。女子情怀失落，心情不好，百无聊赖，大约都是如此。温庭筠也是鱼玄机的朋友，两人去世也在差不多同时，彼此诗词有所听闻，应在情理间。与温庭筠用一连串动作来虚写心情有所不同，鱼玄机是直写的。阳光灿烂，无心感受，只觉得过分耀眼，因此而以袖相遮。春日正是女子思春怀人的季节，心情不好，也懒得梳洗打扮。

接下来两句直说感慨。所谓千金易得，真爱难求，难道不是中外爱情文学亘古不变的主体吗？鱼玄机以自己的经历，作了最高度化的概括，是全诗诗眼，也成为千年传诵的名句。在这两句中，是包含有自己的人生感触的。因为文献的欠缺，我们无法还原鱼玄机情史的曲折细节，乃至此诗是写在与李亿初识之时，还是分手以后，都不得其详。因为与其他几首诗径呼“子安”比较，此首称为“李亿员外”，还是客气的称呼，似乎更可能写于二人认识后不久。若然，则是鱼玄机在向李亿倾述情怀。但若在分手后，当然称呼也会官样一些，那么负心人就是李亿，诗的主旨也就是“怨李公”了。最末的两句，宋玉、王昌都代指李亿，是说虽然分开了，但毕竟曾经拥有，不能忘，更不必恨。我比较倾向前一种解释，但鱼玄机也曾称李较低的官位补阙，那么可能后一说更近乎事实，诗意也完全可以说通。

颈联是写失意的愁绪，枕上独眠，垂泪天明，花间旧径，伤怀断肠，都写得很坦白，也很真切。

回过来说，《赠邻女》是说别人的事，《寄李亿员外》是说自己，两相比较，我更主张后者为是。

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磵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李亿字子安，在鱼玄机诗里记载很多，但其他史籍上记载很少。《北梦琐言》说鱼“咸通中，为李亿补阙执箕帚”，执箕帚是干粗活，指为李亿之妾。补阙是八品的言官。鱼或称他为员外，则至少官至五品了。这一官职的变化，说明鱼随他的时间不短。唐代为人妻或为人妾，不是婚姻早晚的差别，而是地位、身份在婚姻中的定位。《三水小牍》说鱼是“长安里家儿”，说明她出身社会地位不高，不是士族家庭走出来的。唐代法律规定士庶不婚，地位显赫如杜佑想破这个规矩，将出身卑微的妾扶为妻，让全社会骂了个头臭。无论鱼玄机如何美丽，如何有才，地位决定了她要攀附文化更高一些的士人，只能取得妾的身份。至少在她给李亿的诗中并没有看到妻妾的纠纷，只要相爱，身份又何必计较呢！

她与李亿的诗，多数诉说分别后的思恋。如《江陵愁望寄子安》说：“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寄子安》说：“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隔汉江寄子安》说：“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她在分别后到过江陵、汉江、壶关等地，那时又不走穴，不知她东奔西走干什么，但只要彼此情分在，她是时时感到“鸳鸯暖卧沙浦”之满足的。

这里选讲的这首《春情寄子安》，其实是冬去春来之时寄达李亿的七言长诗。说是春情，更多的是关切和思念：前四句写自己行旅中的思念。山路曲折欹斜，石磴危峻难攀，道途之苦算不得什么，更苦的是无法排遣的相思。她从眼前之景中时刻看到李亿的身影，山涧的流水化开河道里的冰冻，想到你的清澈的才韵，远处冰雪洁白的寒风，如同你玉立的英姿。接下来是关照，凡庸的嘈杂之歌不要多听，更不要贪酒，春天病酒可是很伤身的，也不要经常招闲客来访，更不要因为迷恋下棋而彻夜不眠。这些絮絮叨叨的关照，其实正是女眷的本分。其后四句，是说分别当然痛苦，到月圆之日，也很快就可以见面了。至少她向他表示，彼此两心相爱，盟誓长存，如松高洁，意志坚定，磐石不转，兀立不移。在这里，鱼玄机絮絮叨叨地诉说情思，反复叙说自己的关切和思念，再三陈述自己不变的情感，可以看到她还是一位普通的需要爱情的女子。

诗的最后两句，说分别后可以拿什么赠送给你呢？“泪落晴光一首诗”，含着眼泪写诗，春日的阳光投射在晶莹的泪珠上，多么凄美的景象。是说诗，也在说自己的情，如此之真挚纯洁，如此之玲珑透澈。在这里，可以看到鱼玄机之天生多情，也善于用诗传情。

据说后来李亿爱衰，鱼玄机失望而为女道士，性格也越来越乖张，最后因怀疑女僮不忠，痛笞至死，自己也因此伏法。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是鱼玄机今存写给温庭筠二首诗中的一首，另一首题作《寄飞卿》，也录在这里：“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以便一块讨论。温庭筠是晚唐极负盛名的诗人和词人，尤其善于写妇女生活与男女情爱，后世有“花间鼻祖”的赞誉。温庭筠的生年有较多的争议，现在学者一般接受我所提出的生于801年的说法。鱼玄机的生年无从确定，但估计比温庭筠小二十到三十岁。也就是说温庭筠早年以举子留连狭斜的时候，鱼玄机还没有出道；在鱼玄机活跃的时期，温庭筠已年过中年，进入官场。鱼玄机对温庭筠不称前辈，不称官职，不称老师，而以表字相称，可见彼此关系之款洽近昵。说鱼是温的红颜知己，大约不算过分吧！

鱼玄机写给温庭筠两首诗的主题都是感时伤怀，寂寞求诉，区别只是一首写于秋初，一首写于冬初。写于秋初的五律，最后两句说：“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责问温庭筠何以如同嵇康那样慵懒而不写书札，稍微宽解一些自己的秋愁。温庭筠的书札有不少存世，都是用词华丽而意思邃密的骈体文，间或可以透露鱼玄机对于这些书札的兴趣。

冬夜的这首写得仔细从容，有愁绪感慨，但不激烈，也不柔媚，就是诉说倾谈，首二句说冬夜孤衾寒冷，难销长夜，因此只能不眠，在灯下写诗，以苦苦搜寻诗意，推敲文句，来打发冬夜的寂寞无聊。唐末诗人中有苦吟一派，无论“两句三年得”的贾岛，还是“拈断数茎须”的卢延让，都与温、鱼没有关系，鱼玄机只是说靠苦吟打发长夜而已。说寂寞太直露，说睡不着而写诗，比较含蓄一些。

其后二句写夜景，借景抒情，推进寂寞的氛围。说是冬初，因为满庭树叶已经早就飘零，堆积在庭院中更显凄清。夜深风起，落叶随风起舞，风声叶声在寂静的深夜传入闺室，更衬托夜的清冷。而“透幌纱窗惜月沉”，则从室内望向室外，隔着罗幌纱窗，迷蒙地看到月升月落，写出时间的变化，写出冬夜的漫长。

五六两句引出议论。疏散当然是说自己的性格，随意而没有规律，率性而从不急迫，因为如此的无意进取，也不知可能实现，或说世人能否容忍自己去了遂心愿。什么心愿，温庭筠自然是理解的，鱼玄机也没必要说开。又是冬暮也，自然界如此有规律地四季回环，盛衰轮换，这不就是人生的命运吗？任何人都无法逃离盛极必衰的宿命，但可以始终坚持自己的人生原则，保持“本来心”，不与时委蛇总可以吧？对此，鱼玄机将温庭筠视为朋友，视为知己，把内心的感受向他诉说。这里没有私情，而只是人生的感慨，她相信温庭筠能够理解自己。

最后两句，再回到写景。院中的梧桐树上，一群“暮雀”在那里啾啾鸣叫，依栖不定，绕树徊惶，无枝可依。这是诗人在冬夜观察到的景象。小鸟如此，自己何尝不就是这些寂寞彷徨的小鸟中的一只呢？“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的感受，其实也就是鱼玄机这时的感受。《北梦琐言》说：“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或许就是这时的选择，但也可能是出家后的感受。诗无确诂，理解她那一冬夜的感受就是了。

闺怨

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这首诗题目是《闺怨》，古人一般指未婚或初婚之情思，本诗所写则为被遗弃冷落后的怨情，与题不合，题目可能为后人所加。因无别本可以校改，姑且仍旧。

诗的首句用古诗《上山采蘼芜》的故事点明自己的遭际。蘼芜据说是一种可以做香囊的植物。汉代的古诗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后世借此指被休弃的女子。鱼玄机即用此本意。蘼芜盈手本来不是一个痛苦的行为，但因为有古诗的这个寓意，因此而有遭到遗弃冷落的感受。看着夕阳西下，想想自己青春不再，正无限伤感时，邻家的夫婿归来，夫妇团圆，或者有欢声笑语传来，更衬映着自己的无聊落寞，能不悲从中来？何可自已！

诗是七律，中间两联是要讲对仗的，一般要求语意不能重复，但鱼玄机这里似乎故意违拗这些原则，两联分别在同一意思间回环，南鸿北去，北雁南飞，其实是一件事，只是方向不同，季节有异而已。别离是在春天，如今入秋了，时间一日一日过去，音讯依旧杳然。不是说鸿雁有信吗？其实又何可凭信。颔联继续重复，继续回环，春来秋去，秋去春来，时间是一年一年地过去，消息是一丝毫也没有，虽然相思难忘，然而音讯全无。中间两联之重复回环，不避犯律诗之大忌，但把时间不断的流逝，音讯永远的渺茫，相思无穷的延续，等待无望的绝望，一切都写了出来。

最后两句，说紧闭朱门，谢绝来客，收拾心情，渐次平复，然而悠远处的捣衣声又缓缓地传来，透过罗帏，传入闺室，又撩拨起相思。还是难忘啊！

古人这类诗，可以是虚构，也可以是实写。鱼玄机大约也如此，就看你如何理解了。

暮春即事

深巷穷门少侣俦，阮郎唯有梦中留。

香飘罗绮谁家席，风送歌声何处楼？

街近鼓鼙喧晓睡，庭闲鹊语乱春愁。

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

暮春是伤感的季节，不仅有时光流逝、春风不再的叹惋，也有春花飘零、伤怀惜暮的情绪。最著名的暮春诗，是那首家喻户晓、三岁幼童皆能成诵的孟浩然的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今见孟浩然诗集唯一的宋本，也是可以确认保留唐代编录三卷本孟集面貌的宋蜀刻本《孟浩然诗集》，此诗题作《春晚绝句》，不是春天的晚上，而是春季的晚暮，也就是暮春诗。也唯有如此，才在诗中包含对夜雨花落、百花凋零的伤惋情怀。明以后刊本都题《春晓》，是从首句望文命题，原诗的惜春情怀，因此而荡然无存了。

这里且说鱼玄机的暮春感事。深巷穷门，是说居处偏僻，荒凉落寞，因此而少有朋友来往。原因呢？当然是被情郎冷落或者说遗弃了。阮郎的典故源出《幽明录》中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的故事，但因其中有一段被仙女招纳为婿的插曲，因此而成为情郎的代指。著名词牌《阮郎归》多写男女情事，也是同一语源。“阮郎唯有梦中留”，是说已经与情郎分手了，但还不能忘怀，仍经常萦系于梦间。她的僻居谢友，也可算一种疗伤吧。然而自己希望安静，周围却不断有喧嚣和热闹传来，撩拨自己似乎已经平静的心情。“香飘罗绮谁家席，风送歌声何处楼”用了两个问句，其实并不要任何人回答，只是要用他人的繁华欢乐，映衬自己的落寞孤单。当然，这些自己不愿回想，更不愿参与的歌舞酒席，即使自己躲得再远，仍然能无端地闯入自己即将平和的心境，挑起对往事的不快回忆。这两句在律诗里叫流水对，流动而不板滞，可以见其驾驭诗歌的能力。

再往下，近街的鼓声传入僻巷，惊醒自己酣沉的晨眠。庭院里本来已经很清净了，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喜鹊，叽叽喳喳地乱语，又无端触动自己春日的闲愁。在这里，鱼玄机描写得非常细腻而生动。怀春多感，或思人失眠，经常会长夜失眠，或梦有所感，直到天将亮之际，才能在困倦中沉沉睡去，忘掉一切。这时的锣鼓喧闹，惊醒残梦，驱离黑甜，让人常常一天都很难受。据说喜鹊有报喜的能力，然而全无准信的聒噪，只能使人增添烦恼。敦煌歌词不有“灵鹊无端谩喜语”的不快吗？鱼玄机也是同样的感受。

最后两句，说自己早已谢绝人事，不再追逐繁华，只愿退居僻巷，过超绝尘寰的生活。“不系舟”语出《庄子·列御寇》：“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本意是说身在虚空遨游的不系舟中，纵情游离。后人多用以指随舟游历，不能自主。鱼玄机这里也是用此一层意思，希望自己超越俗情，超越俗世，但又常感到无可奈何！

撩乱春愁驱不去，多情却被无情恼。奈何！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本文选自中华书局《文史知识》2016年第9期，原标题：《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鱼玄机诗五首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