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下美与光明的种——访中国著名绘本画家蔡皋先生
绿萝,吊兰,紫藤,石榴,五角红,桅子花,迷迭香,仙人柱…… 这是尘嚣之上的楼顶,亦是大隐于市的园圃。 楼上或阳台的花开了。那是蔡皋的心情,她的时光,她的都市桃源。花朵们看见,他们的蔡皋每日都从那如瀑的紫藤下走过,从满架的牵牛花前走过,墙根的桅子花前走过。 会心不必在远,花草自来亲人。蔡皋与花,彼此懂得。 无名藤蔓上开出的一串小花,遇见了蔡皋,就像遇见内心的欢喜。那一刻,微风与阳光都分享到了一份美丽的惊喜。 人们说,蔡皋是中国著名的绘本画家,在世界绘本界赢得了一席之地。这些,花朵们并不知悉。因为,69岁的蔡皋,从未提及。 蔡皋的人生,在花里,亦在画里。蔡皋的美丽,在画里,亦在花里。 温暖童年的基调与底色 麻石街道上的清脆足音,小巷尽头的淡淡斜阳,饮水而歌的幽深古井。店铺里木匠篾匠们的艰辛、朴素与善良。生于古城长沙的蔡皋,无法忘却这些童年的底色。 所有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是她的外婆。外婆做针线活的时候,一针一线都是故事。她的襟前,别着小花一朵。外婆的故事,总是带着茉莉与桅子花的清香。 “一个画家其实也像是一个绣女,心里装下特定的对象,并怀着最温暖的心思,那作品才可能是动人的。”多年后,蔡皋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脑海里还是外婆的样子。 外婆的慧心与巧手,给了蔡皋最美的启蒙。精致可口的坛子菜,绷紧绷紧的粽子,沁甜沁甜的甜酒——都是蔡皋从小就爱吃的美味。春节、祭祖、立夏、秋至,外婆对于民俗的虔敬,很早就让蔡皋看见了生命的“庄严气象”。特别是,外婆看戏的时候,小蔡皋总会“赶脚”。每次,穿红着绿、神态各异的戏里角色,都深深烙入蔡皋的记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欢,便趴到床下,找一块松软的木炭,将那里戏里人物墨墨黑黑地涂到青石地上,涂到墙上,或木质门板上。外婆、翁妈、爸爸、小妹,一家子的宽容何尝不是最好的激励?邻家有个齐嫂子,怀里抱着婴儿,每次蔡皋画这些的时候,她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甚至还请小蔡皋也去她家的门背后面也画上一幅。 许多年之后,蔡皋与翱子合作绘制的《火城》出版了,那里依稀看得见她的童年。那绘本,如同一卷历史的长轴。那是碳黑般的深色岁月,是“文夕大火”前的长沙市井。蔡皋放飞的那一只风筝,还飘在城头,飘在明净的天空。那个伫立于湘江边的小女孩,她的视野里是南来北往的船只,和呼啦啦飞去又飞来的水鸟。死寂与惊恐过去,战乱中的古城成为火城,所有的宁静与繁华全都化作焦土,化作断壁残垣。 出自绘本《火城》 童年的温暖与伤痛,成为蔡皋绘本中美丽与苍凉的基调。不论画什么,她的画里总有一双儿童的眼睛。那是“绘本的眼睛”。 2007年,取自于聊斋故事的绘本《宝儿》出版之后,日本著名绘本画家和歌山静子忽而发现了蔡皋绘本里的一个很小很小的细节。画中,商人儿子宝儿的眼睛,被蔡先生画出几种颜色。随着情节的诡异起伏,宝儿的眼睛有时是黑色的,有时又是蓝色的。蔡皋欣喜于这种心有灵犀的发现。她说,蓝色代表着不经污染的澄明,如同湖水一般。在孩子碧蓝如水的目光里,狐精瞬间就现出了原形。 天上的星星与神明,地上的艺术与儿童。蔡皋以一双童年眼睛,守望着一个至纯至净的世界。 无论走多远,童年都是她温暖的起程。 植根民间的朴素与丰富 民间是什么?是泥土与草根,劳作与隐忍,是朴素与丰富,气象与精神。 17岁的蔡皋,考入湖南第一师范。其时,她已随父母下放至株洲。在一师,美术课王正德老师、语文课曾令衡老师,都曾一扇一扇为蔡皋启开过美与文学的天窗,让她的青葱岁月神采飞扬。 三年后,蔡皋从一师毕业。留校一年,分配至株洲县文化馆。次年,“归队”分配至株洲县太湖乡太湖小学,成为一名乡村小学的美术教师。那一年,她24岁。做过6年村小教师之后,调至株洲县师资培训班教了一年美术,尔后又在株洲县第五中学做了6年中学美术教师。前后13年的乡村教师生活,为她打开了更丰富、更真实的中国民间。直至1982年,36岁的蔡皋凭着引人注目的绘画专业修为,被选拨调入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由教师转型而成为儿童图画书编辑。 蔡皋说,大美在民间。那是最朴素的美,也是最丰富的美。在株洲乡下,生活的简陋与清苦,日子的迟缓与寂寞,自不待言。采访中,蔡皋拿出珍藏了多年的油画,那是他先生的作品。其中一幅是蔡皋当年的校舍。学校由庙宇改成。一颗六朝古松,矗立其中,千年不倒,荫庇着那些深黑的瓦脊、砖墙与质朴而欢乐的儿童。另一幅是蔡皋当年的住房。土砖建筑,简陋木门,亦如农家的杂屋。就在那样的环境里,蔡皋以她擅长的水粉画,留下了匆匆岁月里美的瞬间。 那个冬阳里的小姑娘,正坐在门口,她脸如苹果,围着浅绿头巾,一身红色棉衣。蔡皋以写生留住了女生的少年。这是一个沉静的村妇,也侧身坐在阳光里,手里正在织着艳色的毛衣。还有,这一群乡村孩子,正在校园的隙地里游戏,阳光照着,一派简朴而快乐的气息。因为美与绘画,蔡皋从贫寒岁月里开出生命的欢娱。那时候,她的绘画作品就见诸《红领巾》等重要刊物。谁说,美的执着不是一场青春的救赎? 民间之于蔡皋,正如神话中的地母之于安泰。她的色彩、线条、韵律、创意、灵感都来自这里。因此,当命运铺开更大的创作平台时,蔡皋的那些民间体察如同月光与酒的相遇。神秘,芳醇,空灵,而又摄人心魂。 凭着作品,蔡皋的名字,越走越远。1993年,蔡皋创作的图画书《荒园狐精》获得第14届布拉迪斯拉伐国际儿童图书展(BIB)“金苹果奖”,成为获此殊荣的第一个中国画家。五年之后,她创作的图画书《花仙人》由日本福音馆书店出版,并应邀参加在东京知弘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绘本画家原画展》,并举办“蔡皋绘本作品研讨会”。2001年,与被称为“日本绘本之父”的松居直先生合作,创作绘本《桃花源的故事》,并在日本福音馆出版。2003年,《桃花源的故事》被选入日本小学国语教材。2007年,图画书《荒园狐精》易名《宝儿》由台湾信谊出版社出版…… 蔡皋说,赐予她艺术灵性的,永远是民间的生活,民间的文化,民间的精神。 与“绘本之父”松居直先生合作的《桃花源故事》,堪称蔡皋绘本创作的一个地标。 出自绘本《桃花源的故事》 当年陪同松居直先生游览湖南桃花源,并决定创作这一绘本时,蔡皋的心思便久久在魏晋风度与她的乡居体验间来回萦绕,文化的民间与生活的民间在她脑海里翻滚交织。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株洲乡下的民间生活实在太宝贵了。 蔡皋画的是桃花源,何尝又不是她自己的青春岁月?于是,你从画里会看到桃花灼灼的神采,看到了溪岸泥土的松软,看到了那些散落于山边的蓑衣斗笠般大小的田畴,看到她坐过的草亭、走过的木桥、牵过的耕牛、用过的农具,乃至地上杂陈的尚未削去皮的树木,墙角的红薯,菜肴的朴素与丰盛。 武陵的迷蒙山水与缤纷桃花,桃花源的民俗民风,村居与劳作的每一个细节,哪一笔不是蔡皋生命的厚积而薄发? 那么深切,又如此饱满。 致敬传统的情怀与使命 中国的儿童读物,始终在世界的坐标中行走。在国外,从事绘本创作的,有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与画家。他们以奇妙而伟大的创意,将最深哲学与智慧播进孩子的心里。 蔡皋无疑是绘本画家里的杰出者。她的绘本,是民间的,亦是民族的,是典型的中国风。 《桃花源的故事》之所以成为日本的国语教材,就在于它是一粒沿溪而行、“追寻美好”的“种”。很古的时候,《桃花源记》就被译介到日本。松居直先生告诉蔡皋,从她记事起,每年三月,父亲就会在家中挂起桃花盛开的山水画。 这个细节深深震撼了蔡皋。赢得如此敬重的“桃花源”,在它的故乡却面临着功利的漠视。一个故事的寂寞,一本书的寂寞,何尝又不是一个时代文化的失重与精神的孤独? 蔡皋画过《李尔王》《人鱼公主》,但更多是还是中国传统里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与志异。《干将莫邪》《螺女》《青凤》《宝儿》《七娣妹》《牛郎星与织女星》《聊斋志异》《花木兰》《孟姜女》《阿黑小史》,还有《晒龙袍的六月六》《阿凡提》等少数民族英雄和智者的故事。 且随意打开绘本《花木兰》,听听蔡皋那些隐在其中的画外音吧。 出自绘本《花木兰》 这里画的是,“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木兰回来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昔日的同袍,早已战死疆场;而她自己,何尝又不是九死一生?此刻,她回到了温暖的家园,见到了年迈的父母,她会说什么呢?万语千言,化作泪流满面。她,唯有在风烛残年的父母面前,长跪不起。跪下的,是花木兰,何尝又不是所有有幸回来和永不回来的游子?木兰的父母,何尝又不是天下所有盼儿思归的父母?画面人物里,有木兰的同辈,有不解其中味的稚童,更有老者。画家特别画了一个富有深意的细节,那白发老奶奶正被她小孙子牵着来看木兰。老奶奶的眼瞎了,是不是因为儿子未归而哭瞎的?画面“语言”留下了巨大的空间。稚子们的无忧无虑,正是花木兰从军的价值见证。而画画的正中,是一口旧时的水井,井边开着一树桃花。“井”像一个中国元素,代表着饮水思源,代表着感恩。而桃花呢,在中国文化里让人想起生命的轮回与岁月。于一片深色里,衬一树桃花的明媚,画中由此充满了美的张力。这张力,正如木兰的女儿柔情与残酷的战争之间的反差一样。 对于蔡皋来说,传统孕育了她的审美取向,艺术旨趣和美术精神,那是她的皈依。聊斋故事《宝儿》在台湾出版后,她说,《宝儿》的用色是典型的民间美学,特别是对于黑色的大胆运用。西洋的色彩学不太认可黑色,但中国人认可,它是中国人的颜色。在蔡皋的绘本里,黑色是氛围,也是结构,是对比,也是冲突,甚至还是幽深与神秘的存在,一如闪烁在混沌与苍茫里的眼睛。传统亦现代,民族亦世界,朴素亦丰富。因为黑色的出色运用,蔡皋被日本绘本家誉为“中国的尼克.皮洛斯马尼”。 在空间透视处理上,蔡皋的画,也极具民族特色。她总是巧妙地利用平视、鸟瞰、剪影、并列铺陈等手法将画面处理得富有装饰意味,显露一种稚拙的儿童情趣。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看到蔡皋的绘本《晒龙袍的六月六》之后,不禁掩卷长叹:画得真好啊,湖南有福了!永玉先生还特别珍藏了《七姊妹》绘本原图中的一幅。 那是对蔡皋的致敬,亦是对传统的致敬。 领受花草的生命与哲学 蔡皋对于花草的感情,远不只是喜欢。一花一世界,那里有她对生命的同情,对艺术的理解,和对美的信仰。 这么多年,蔡皋的精神就在那“花与画”之间独自往来。于她而言,“花”是“人”的精神开启。 看吧。这是一幅油画,题为《笛声》。画面的主体都是花,绚丽,热烈,生机勃发的花。这个吹笛的少年,这个舞动的孩子,他们都隐退到这一大片花的色彩和花的芬芬里。如是,少年如花,花如少年。花与人,融汇为一个艺术整体。花道,亦人道。在这里,人不是主体,花不是客体。 花人合一,主客无间。这,是不是一种生命的哲学?画画,画到最后就是哲学;养花,亦是。 蔡皋的目光,久久停在画里。 再看这一幅纸本水粉。一种花朵盛开的喜悦和敞亮,扑面而来。花瓣、花蕊、花叶,所有的色彩、姿势、明暗,都成了蔡皋的“语言”。在这里,花是画的主角。它占据着画的中心。而所有的行人呢,都被处理得很小,很小。蔡皋想,人不再是世界的中心,花不再是人的点缀。这,是不是自然至上、万物有灵的生命参悟? 一花一草,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生命的神奇。因此,花与少年,花与笛声,花与春天,花与晨光,花与故园,花与热恋,花与相思……在每一种与花相关的意境里。花是花,又不是花,它是时光,生长,欢喜,怀念与忧伤…… 花事,亦人事。蔡皋的画里,有花的“相望”,有花的两心相悦。这一幅叫《它们感觉到有一种召唤》,是不是从花里看见了希望与追寻、速度和力量?《啊,布籽的季节啊》是不是有一种孕育的从容和静美?而《藤草们如是说》,更是超乎语言的生命言说。藤草以葳蕤的色彩在说,以勃发的姿态在说。 这一幅叫《日日是好日》。所有的花,都含蓄从容,默然欢喜。这是不是一种快乐、淡泊、达观的生命哲学呢? 其实,每个日子都是好的,就看你如何定义这个好。蔡皋借画画说过她心中的“好”。那就是:“心思一好,一切皆好。即使手法生一点,兴许还会有助于一种拙拙的好的表达。” 花,是蔡皋的创作母题,也是她沉思生命的方式。从花出发,蔡皋的画里总有一种生命的大悲悯、大关怀。 生命不是时间的存在吗?时间,也是蔡皋创作的母题。 《桃花源记》里有一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怎么画出时间与朝代的变迁呢?蔡皋,忽而让整个绘本的色调从桃花、溪水、田地的明丽和生动中退出,顿时进入一片与历史和夜晚相应的安静淡蓝。在蔡皋的画里,时间总是具象的,它是街巷,石板,或是头顶的千古一月。如是,蔡皋的生命达观里,凭添了一份文化的温情与厚重。 蔡皋的生命悲悯,更多的还是女性的命运。《花木兰》里的木兰如此,《孟姜女》里的孟姜女亦如此。 看看这幅。寻夫而来的孟姜女,站在那以灰色形成重压的长城之下,她的柔弱与笃定,正如芳华一朵。而这个女子的周围都是些什么呢?看不见面孔的、背着青色砖块的征夫。征夫看不见面孔,只看得见移动的砖块。在孟姜女眼里,这些征夫,没有哪一个不像她的丈夫,又没有哪一个是。他们,如蝼蚁一般的生命,背负着那化不开的庄严与重压。霸业与民怨,劳役与苦难,相思与爱情,生存与死亡,那细致的笔触里,涌动了何等浩荡而深沉的生命悲欣啊。 这是千百年的历史,何尝又不是千百年的人生? 蔡皋与本文作者黄耀红博士合影 听蔡皋说话,读她的散文,那种蕴藉与深刻,明快与生动,朴素与优雅,总能瞬间击中你内心的柔软,于轻颤中生出莫名的欢喜。 或许,这也是她作为画家的“文化底蕴”吧。蔡皋说,在作画与读书之间,读书的时间会更多。平日里,读了什么,想了什么,画了什么,她都以文字和图画的方式记录下来。十多年了,那些列在书架上的笔记本里,有她的功课,亦有她的修行。 “只有芬芳,才会相互拜访”。蔡皋说这话的时候,阳台上花香袭人。她打开书本,握起画笔,只为拜访过很多生命的优雅与文化的风华。 蔡皋,以她自己的方式,为这个世界的儿童与成人,播种着美与光明。
(本文作者黄耀红,教育学博士,非常教师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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