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从晚清两大词人的词史看清朝如何衰亡 2016年03月13日 09:37
作者:叶嘉莹 叶嘉莹 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起,清朝的衰亡日益明显,经过戊戍变法的失败和庚子八国联军的国难后,像晚清四大词人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① 等倾向于改革变法思想的词人,对时局更是心灰意冷,彻底失望。这种忧愤悲观的心情反映于他们的作品里。现在我们举朱祖谋和况周颐两位词人的作品为代表,以便说明。这两位词人的一生,不仅跨世纪,而且跨时代,他们促进了晚清词的中兴,同时也代表清词的终结。 首先介绍朱祖谋(1857—1931)。朱另外有个名字叫孝臧,字古微,一字藿生,号沤尹,又号疆村,他是浙江归安(今湖州市)人,生于咸丰七年,死于民国二十年,活了74岁。光绪九年考中进士,做过侍讲学士、礼部侍郎,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副部长,还做过广东学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厅长。民国成立后,以遗老自居,晚年著述自娱。 他早年擅长写诗,后来在翰林院同王鹏运交往后,受王的影响,弃诗攻词,师法吴文英(梦窗)。他是影响清末民初词风的一位很重要的词人,整理、出版了很多词集,如《疆村丛书》、《疆村遗书》、《疆村语业》等。叶恭绰誉其词为集清代词学之大成,可见朱的词作和词学在清词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现在我们来介绍朱在戊戍政变后不久所写的一首小词: 朱祖谋 词例一:朱祖谋《鹧鸪天》(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新雪涕,旧弦诗,情情门馆蝶来稀。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恩。 丰宜门,即北京城的南门,裴村,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号。六君子是1908年8月13日被处死的,25天后,也即9月9日,朱写了这首词。所以,这首词不是写戊戌政变发生时的情况,而是写事后的一种心境。别业,就是别墅。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刘光第住的地方有水、有桥,朱在刘生前想必常去刘宅拜访,现在路过,看到的水是旧日的水、桥是旧日的桥,景色依旧,但人事全非;不止是朋友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他们这些人变法图强的理想、希望,也随着政变的失败而破灭了。愁心,是说我的悲哀,我的忧愁,去向谁倾诉呢?也许只有旧日那水上的鸥鸟才知道我的心思吧。 “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南郭,是说北京城的南门,我骑着马经过南门的时候,触景生情,我的内心是这样的沉痛,这样的凄迷悲哀,竞致连马鞭都举不起来。垂鞭,典出陆游《定风波》:“欹帽垂鞭送客回,小桥流水一枝梅。”“清苦西峰”,借用姜夔《点绛唇》中的词句“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西峰,是指西山的山峰,从南门可以远远地看到西山的山峰,但景随情变,这时的西山对词人来说,是如此的凄清悲苦。词人说,我是如此的悲伤,我头也抬不来,马鞭也举不起来,我是侧着头,斜戴着帽子,一边偷偷地看西山,一边骑马慢慢地走过了刘的住宅。 “新雪涕,旧弦诗,倍倍门馆蝶来稀”,词人禁不住泪流满面。雪涕,形容眼泪之多。词人这时心里想到什么?想到往日的弹琴吟诗,往日的纵论国事时政,往事历历在目,而今竟然人事全非。倍倍,是说一点声音也没有,死寂般地沉静。当然,刘获罪死了,家人搬迁了,人去屋空,现在不但门前车马稀,连蝴蝶也很少飞到这里来了。 “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红萸是红色的茱萸花,古人重九的时候,胸前佩戴红萸,相传九月初九,佩戴红萸可以避免灾难。这两句词是说,红色的茱萸花、白色的菊花,仍像以往那样开放,可是,我们以前在此相聚的那些朋友现在到哪里去了?我们当时维新救国的理想、热情、希望,现在到哪里去了? 在风前,我对这些往事只有深沉的怀念!对那些殉难的朋友只有无限的哀思! 诗人对国事时局,痛心疾首,但只能以泪洗面。我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百日维新的失败使许多忠义之士心灰意冷,改革的路走不通了,剩下来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革命,用革命的非常手段,推翻腐败的清朝。孙中山就是走的这条路,在他的领导下,辛亥革命成功了,清朝被推翻了,民国代之而起,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词例二:况周颐《浣溪沙》 况周颐(1859—1926),字夔笙,号蕙风,又号玉梅词人,和王鹏运是小同乡,是广西临桂人,今广西桂林,所以二人代表临桂词派。况本名周仪,因与宣统皇帝溥仪的名字相同,为了避讳,改为周颐。光绪五年(1879)考中举人,官至内阁中书,后来对官场失望,自己不做官,为了生活而去做大官的幕客,先进入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幕府,后进入两江总督端方的幕府。晚年避居上海,以卖文为生。 况爱好词学,同王鹏运一道向江宁的端木蜾请教词学,并同王相互切磋。况一生以词为业,特别致力于评词的衡量准则、方法和门径的探讨,他所写的词,严守声律,一声一字,皆无错误。他是词评大家,著有《蕙风词话》,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词评论著,它集合、承继了清朝研究清代词学的成果,所以况被视为是集清代词学之大成的学者。此外,况还著有《香海棠词话》、《餐樱厂词话》、《蕙风词》等。 现在让我们来欣赏况的一首《浣溪沙》小词: 一晌温存爱落辉。伤春心眼与愁宜。画阑凭损缕金衣。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亦昔游非。那能时节更芳菲。 这首小词是况氏于清亡之后写的,所以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对清朝从失望到绝望,一方面对民国的新社会不能适应,怀有遗老恋旧之情。这首小词就是借写春景来表达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 况周颐 一晌温存爱落辉”,词有一种特别的功能,它可能表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和思想境界。落辉,当然是指太阳要落未落时那残留的一点光辉,既然是日光,即使是残辉,还是温暖的。但是,落日快要沉下去了,残辉还会长久吗?不能够。一晌,是说非常短的时间。李后主的《浪淘沙》词中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后主在囚禁的日子里,贪恋那梦中片刻的欢乐。 词人的心是伤春的心,词人的眼是伤春的眼,春天虽然很美,万紫千红,百花争艳,但转眼间就零落了。杜甫的《曲江》诗中说:“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现在花絮纷飞,迷茫一片,使人兴起春天即将消逝的哀愁。欧阳修写过一首送春的词,他在词中说,“过尽韶华不可添, 小楼红日下层檐”,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今天的屋角上还留下一角的斜阳,剩下那一点点的温暖。况说,我的心和眼都伤春,眼前景色最适合表达我的哀愁。词人觉得那么悲哀、那么寒冷,只剩下夕阳残留的那一点点的余温,岂能不爱恋? “画栏凭损缕金衣”,我就是为了看这一点点的落日的余辉,身子靠在栏杆上面,一靠就难得那么久,竟然把我衣服上缕金的金钱都磨损了。这是词人夸张的写法,不见得真的磨损了,只不过喻他凭栏的时间之长而已。“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亦昔游非”,香炉里面的香慢慢地烧完了,慢慢地冷却了,这如同我们人的情意一样,从炽热到冷却,人的情意都改变了。我们不再有当年的理想,抱负,追求,一切都改变了。我要寻找我们昔日的梦,那昔日的环境,那昔日同朋友玩乐的地方,但一切都改变了,都消失了,是不可能找回来了。“那能时节更芳菲”,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花已经凋谢了,怎能再度芳菲? 季节已经消失了,怎能再转回来?况的这首词,写得真是凄凉悲切,他真是晚清最后一个送春的词人,无可奈何地看着花谢花落。我们从况这首词和上面所举朱的词可以看到历史的兴亡盛衰、人世间荣辱哀乐的消息。 ① 一般都以这四位词人为晚清的四大家,这主要是从词学方面的成就而吉的,如对词的声韵的研究、词集的校勘刊刻等方面的贡献。如果就词的创作而言,文廷式堪称大家,所以也有人将王鹏运、文廷式、郑文焯、况周颐合称为晚清四大词人,不包括朱祖谋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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