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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嗜杀成性的李逵为何至死被大哥利用? 2015年11月17日 09:29
图片引自戴敦邦水浒人物谱。 黑旋风李逵这个人,水浒的许多读者喜欢他的性格,鲁莽而天真,率性而淳朴,金圣叹说他是第一妙人。但这个淳朴的农民儿子,却杀人不眨眼,他甚至能在杀人中获得一种快感。第七十三回他在狄太公家,捉住了正在房里幽会的狄小姐和其恋人王小二,把两人的头砍下来,“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每每听说要去杀人,便异常兴奋:“我两把板斧许久不曾发市,在角落里听了,很是高兴。”“我许久不曾杀人了,闲得慌。”将扈家上下杀绝后,被宋江训斥,他回答说:“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宋江因此让他功过两抵,他毫不在意,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快活才是他杀人的真正动力。 李逵将杀人看成游戏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对现实黑暗的失望,信奉以暴易暴;另一方面从心理学来说,他的心智还不成熟,像一个顽童。比如水浒中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看似闲笔,实则写出了李逵的一种顽童性格。 李逵进了县衙的堂屋,吓跑了县令。他自己“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筒,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这位只爱喝酒吃肉杀人的铁牛哥这次倒是态度温和,没有给各位吏员动蛮,而是让他们当了一回群众演员,自己狠狠地过了一把当官的瘾。让两人乔装因斗殴前来告状,在这场游戏逼真的外表下,李逵的“判决”显露出游戏的本色,他根本不具判断寻常民事纠纷的起码常识,而是用自己的强盗逻辑来断案,“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他穿着官服,一直跑到了忠义堂前,引起兄弟们的哄堂大笑。 李逵作为赤诚、直率之人却有一些可爱的“狡猾”,他这种“狡猾”正像一个和大人玩心眼儿的顽童。如宋江这种真正爱用权谋的人,小事上显得异常大度豪爽,而李逵这样的顽童,大事上坦坦荡荡,小事上则常常施点可爱的小手腕。 江州初见宋江,为了赌博,撒谎说自己有一锭十两的整银想换成零钱,宋江将十两银子送他,他毫不推辞大方地拿走,可从此成为任宋江驱使的得力干将。和戴宗一起请公孙胜时,戴宗告诫他必须素食,他偷偷地跑到外面吃牛肉喝酒,还以为瞒过了戴宗。被罗真人用法术弄到官府大狱中,自称是罗真人的徒弟,骗来监狱的牢子用酒肉孝敬。脱离牢狱后,饱受痛殴的他不但不气恼,反而和戴宗吹嘘自己骗牢子酒肉的“丰功伟绩”,大有小儿得到一块巧克力那种快乐。 李逵一味地喜欢打打杀杀,好像缺少男人一些正常的欲望,我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本领是成人的甚至超过成人,而他们的心理却是顽童的,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他们的种种行为。 李逵和戴宗一起去请公孙胜出山,公孙的师父罗真人不愿徒弟再去做强盗,不答应戴、李的请求。李逵想到的就是杀死这个道人,绝了公孙胜的退路,就如摔死小衙内逼迫朱仝上山一样。晚上他偷进真人练功的房间,一斧头砍下去,“李逵看时,流出白血来。”——铁牛砍倒的是真人的一个葫芦。铁牛自以为得计,笑道:“眼见这贼道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正没半点的红。”金圣叹在评点此语时说:“因此文,忽然想起李大哥亦是童子身,不尔,教他何处破身尔。” 图片引自戴敦邦水浒人物谱。 悟空似乎没有半点男人的正常欲望,对女色没有兴趣,这人又不是太监,何故?惟一的解释是,黑旋风还不具备正常的男人性心理。一个男孩,在度过六岁前的混沌时期后,有一段似懂非懂的岁月,这段岁月大概是七岁至十二岁情窦初开之前,男孩们往往将与异性的亲近看成耻辱,小伙伴们常联合“打击”那些和女同学关系不错的男孩。就是对动物的交合,这个时期的顽童也爱捣蛋、阻挠。如看到狗、牛交合在一起,顽童们非得将它们拆散,才觉得痛快。 顽童们不能理解大人们正常的男女情感需要,对自己心理上依靠的父、兄、朋友所表露出对女性的关心爱护有种天然的嫉妒。西游记中,当唐僧表示出对美女妖怪的同情时,另一个顽童性格的孙悟空便奚落师父凡心动了,不如早早分家得了。用师父最忌讳的一点“和尚动凡心”来嘲笑唐僧,就是担心唐僧真的“动了凡心”。 李逵对宋江的态度也是这样。梁山人俘虏了扈三娘,送到宋太公住处,让仆人好生照料。铁牛和其他人都以为宋大哥要自己享受,那些心理成熟的强盗很是理解大哥的这点正常需要,可李逵却愤愤不平。三打祝家庄,李逵将扈家一门老幼,全部杀光后,被宋江责备,李逵说宋江:“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舅、丈人。”当一伙强盗冒名顶替宋江,将刘太公的女儿抢做压寨夫人时,李逵立刻信以为真,他的理由是:“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并且直接呵斥宋江:“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自己不喜欢女色,也痛恨别人尤其是自己信赖的人喜欢女色,完全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小男孩。 图片引自戴敦邦水浒人物谱。 李逵生理上已经是个健壮的男人,那么,那样多的荷尔蒙如何释放?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杀人。杀人杀得越多,杀人的场面越血淋淋,他们越有快感,用杀人欲代替性欲。大多儿童都有种破坏欲,将小动物弄死,将花呀、草呀掐断,便觉得很快乐,他们在成长中,由于接受成人世界的教育,也由于有更多人世间诱惑,心中的兽性便一点点收敛,变成了循规蹈矩的成年人。因此大人对不服管教、四处惹祸的愣头青,采取的办法往往是:给他娶房媳妇,套上笼头——在情感的慰藉下,将金刚化成绕指柔,在温柔里消融那些个造反精神。 李逵这种顽童性格,我们也许可将他们杀人放火的行为和未成年人犯罪联系在一起。未成年人犯罪之所以和成年人犯罪有着不同的特点,原因是他们的心理年龄决定他们的犯罪动机,这在成年人看来,往往不可理解。成年人犯罪往往出于正常人的一些欲望,如金钱、美色、复仇等等,且大多成年人犯罪前会对犯罪收益和犯罪风险做一番考虑。而未成年人有时不知道犯罪行为的危害性,也不知犯罪的后果,为了一点点小事甚至好玩就犯罪。也就说,不知道害怕。李逵每次杀人,脑中根本没有“风险”二字。年轻时在山东老家打死人逃了出来,自跟了宋公明后,每次杀人时必定光着膀子,奋勇向前。他的这种杀人行为已不是为了具体的世俗利益,而是一种“行为艺术”。 这个人没受过什么教育,父亲所死的早,老母和哥哥管不住他,从小只信奉拳头,相信暴力,后因避祸远走他乡,在江州监狱当小牢子,给戴宗做马仔,他这样的顽童对政治往往是一知半解,甚至天真得滑稽,但这种天真中却往往包含最简单的常识。对世道的评价虽然简单、但很精确到位。李逵对宋江的权谋不能理解,常常实话实说,戳到宋大哥的痛处。当卢俊义生擒了史文恭后,宋江假装依照晁盖的遗言,将头把交椅让出。两人在推辞时,李逵大叫:“哥哥偏不直性!前日肯坐,坐了今日,又让别人。这把鸟交椅便真个是金子做的?只管让来让去!不要讨我杀将去。”“若是哥哥做个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不如仍旧了吧。”真是童言无忌,羞煞宋江等人。 在“李逵打死段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中,铁牛哥哥一句话如有穿云裂帛之力, 他是这样说的:“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 原来柴进的叔叔柴皇城,住在高唐州,家里的花园被知府的小舅子段天锡看上,要强行拆迁,限这位柴皇城几天内搬走。无子嗣的柴皇城只能找侄子柴进前来出面交涉,作为保镖的黑旋风跟着小旋风来到高唐州,便惹出了一番大祸,最后让龙子龙孙上了梁山水泊。 这高唐州的知府高廉是权臣高俅的堂兄弟,而他的小舅子又仗着高廉的权势鱼肉乡民。你看这权力的接力衍生好比一个连环套,皇帝宠高俅,高俅便权势熏天——高俅的兄弟高廉于是可以作知府——知府的小舅子就可以胡作非为。这个权力路径图是中国几千年来所谓的裙带关系最典型的说明。 这柴家不比寻常百姓家,他们是大周皇帝世宗的后代,赵家的江山是柴家禅让的。当年大周皇帝托孤给义弟赵匡胤,可老赵在陈桥驿披上了黄袍,夺了孤儿寡母的江山。这毕竟有些不地道,于是为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赵家给了柴家“誓书铁券”。这誓书铁券以成文法的形式将柴家后人的特权固定下来了。柴家子孙不但有诸多经济上、政治上的特权,还有司法豁免权——即使犯杀人罪也可以免死,不受大宋法律的管辖。 这誓书铁券是大宋开国皇帝太祖的庄严承诺,对后代皇帝、官员来说,有着宪法一样的权威,理应高于一切的民事、刑事类法律,更不用说是寻常官员自己搞出来的土政策和随意的批示了。 可是柴进碰到的却是:一个鸟知府以及他小舅子的个人行为,高于具有宪法权威的誓书铁券。和官府亲近的段“府舅”根本不把誓书放在眼里。 大宋这种有法不依的状态连李逵这样不识字的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当柴进还天真地想拿出宋太祖颁发的誓书来维护自己权益时,铁牛哥哥大叫:“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这句粗话说出了大宋当时的乱源——即有条例(法)不依,所谓的法全留在纸面上,现实中谁有势力谁就可以践踏朝廷律法。 当段天锡又来强迫柴家拆迁时,而且叫嚣:“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火暴脾气的铁牛哥哥,三拳两腿便让这厮见了阎王。 李逵有其残忍的另一面,但另一面他却有着对大哥宋江的忠诚,有着对兄弟的义气,更有对老母的孝道。第四十一回,众头领上了梁山后,喝完酒分别下山接父母。李逵却放声大哭,宋江问他“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这是一片赤子的纯孝之心,后来接上老母后,去给母亲找水喝时,瞎眼母亲被老虎吃了,他杀掉子母四只老虎,将亲娘剩下的骨头,用衣衫包了,直到泗州大圣庙后挖了个坑埋葬,又大哭一场。 这种双重性,正是顽童性格的体现。小孩子对他亲的人格外亲,格外依恋,但几乎没有逻辑思维,不会类推,不会由此及彼。比如李逵,对自己亲人、朋友格外好,但对陌生人,他根本不想想,这些人和自己一样,也有老母,也有朋友。在江州劫法场,他对围观的老百姓,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动板斧杀将去。 他这种顽童性格,正好成为宋江控制他最重要的原因。性格像小孩子、却有把力气和武艺的人,自己没主意,总要依恋、依附一个人。李逵在家依恋母亲,走江湖后先是依附戴宗,后来依附宋江。李逵这种顽童性格的人,天生是当小弟、马仔的命。他身上,有着匪性和奴性的奇妙结合。 说李逵匪性十足,估计没人否定。他眼中只有两把板斧,没有任何的规则,可他在宋江面前却是奴性十足,给他的宋公明哥哥做奴才虽九死而犹未悔。 李逵一见宋江,就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奴”的位置上。当戴宗把宋江介绍给李逵时,李逵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当宋江自得地说明:“我正是山东黑宋江。”这李逵便像失散多年的孩子找到了母亲,性格暴烈的他好像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主子,书中如此描写:“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便拜。”这一拜,便彻底奠定了宋江、李逵的主仆关系。 李逵做宋江的奴才至死不悟。宋江害怕自己死后李逵造反,毁了自己的名声,骗铁牛一起喝下毒酒。铁牛知道自己的公明哥哥拉上他做垫背时,他对宋江毫不怨恨,反而说:“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他不但此生愿给宋江做奴才,还想下辈子将做奴才的生涯进行到底。 其他的一些梁山人也是如此,王英在不知道宋江的真实身份前,匪的凶残冷血暴露无遗,嚷着要挖心肝下酒;知道宋江的真实身份后,立马下拜,奴性顿见;戴宗也是这样,作为管理犯人的节级,在犯人面前他是一尊杀气腾腾的凶神,当面对的犯人是江湖上的老大宋江时,也是立即行礼,因为在监狱里面,他还必须解释:“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 这种匪性、奴性一体的人是大宋这种皇权社会中多数人面貌。因为一个不是凭规则管理、靠谈判协商的社会,谁掌握更多的暴力资源,谁就能在社会等级的金字塔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匪和奴是一个人的两副面孔,对强于自己的人,自愿为奴以求投靠攀附;对弱于自己的人,便是匪的狰狞,强取豪夺。宋江靠自己多年的积累,在江湖上混得了老大的声名,江湖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判断体系,既然江湖上的人都说宋江是泰山北斗,那么类似李逵、戴宗、王英这样的人觉得宋江强于自己,自己做他的奴才不但没有什么委屈,而且还应兴高采烈。 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两个匪碰在一起便是争夺,我赢了你你便是我的奴,我可以驱使你;输给了你我便给你当奴才,任你驱使。因为这江湖上少平等的人,而大多是两类人——匪或者奴。而且最彻底的匪往往变成最彻底的奴。 江湖如此,那么大宋朝廷呢?也是如此。戴宗、施恩这样的吏在犯人面前是匪,在上司面前便是奴。高俅的地位够高吧,在林冲这种低级军官的面前,他是蛮不讲理的匪,连人家的老婆都敢抢夺,可在大宋天子面前呢?他同样是奴才。在天子的眼里,大宋所有的臣民都是他的奴才,可他也得虚拟出一个主人呀,他便把自己当成上天的奴才。 土匪和英雄、奴性与忠诚是不一样的。英雄是敢于挑战比自己更强大的人,而土匪往往欺负弱者。奴性是没有原则的归顺,如李逵这样,只认准宋江,至于自己主人的选择是否正确他一般不做考虑,尽管李逵内心反对招安,可公明哥哥进了朝廷,他也只得跟着进朝廷;忠诚是对一种价值和信念的认同与服膺,而非对某个人的无条件地服从。土匪只有奴性,英雄才具有血性。
本文节选自十年砍柴电视讲稿《水浒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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