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瑜与钱浩梁：台上演红灯记父女，台下势同水火，从无眼神交流

紫蝶

刘长瑜与钱浩梁：台上演红灯记父女，台下势同水火，从无眼神交流                                                         2023-06-09 08:30                                       
                                       

初秋的午后，向来忙碌的医院也陷入了几分昏沉。
带着暖意的阳光透窗斜射而下，消毒水特有的味道充斥着各处，来自远处的嘈杂隐约传来……
此刻不论是医生与护士，抑或是患者与家属都沉浸在午睡的闲适中。
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这份安详。
刘长瑜紧紧握着手机，手掌不断颤抖，一言不发，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
“大师哥去了!钱浩梁去了！”刘长瑜心头巨震。
电话另一头的曲素英说了很多，但她却什么都听不真切，唯有这一条不断在心中回响。
稀里糊涂地挂掉电话后，刘长瑜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时隔多年，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大师哥原本已经模糊的印象，渐渐的清晰了，渐渐的懂了，有关钱浩梁的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钱浩梁舞台妆
“日本军阀豺狼种
本性残忍装笑容
杀我人民侵我国土
说什么东亚共荣不共荣
共产党毛主席
领导人民闹革命
抗日救国有几亿英雄
你若想，依靠叛徒起效用
这才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在一阵快板声中，剑目眉星的少年，身着中山装，正气凛然地怒斥日本侵略者鸠山。
这究竟是红灯记的主角李玉和，还是大师哥钱浩梁呢？
刘长瑜已经分不清楚了，大师哥一生坦荡浩然，与其说是钱浩梁在扮演角色李玉和，倒不如说角色李玉和在扮演钱浩梁。
1951年新中国已成立近两年了，全国大部分区域都已安定，只余海南西藏等地解放工作未完全结束，抗美援朝仍在进行 。
随着一个个捷报传来，举国上下仍充斥着革命的激情，人民迫切地想改变落后的祖国，各行各业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变革。

刘长瑜表演
但对于刘长瑜来说，大环境的改变，早已为她此后一生悔恨之事埋下了伏笔。
“你是旧时期北平市市长周大文的女儿，怎么能够进入中国戏曲学校，抢占人民的名额?”
当招生人员因此拒绝刘长瑜时，刘长瑜只觉嘴唇干燥，不知道说些什么。
是的，她姓周，本名是周长瑜，只不过刘长瑜现在还不知道的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周长瑜了。
工作人员不知道的是，刘长瑜非周家嫡女，她的母亲也不过穷苦出身，高门大户如此处境，此中辛苦又有几人能知？
高门的身份并未给她带来过什么好处，唯有无限心酸。
若是平日就算了，她忍一忍日子总会过去的，但如今竟然影响了她向上的希望，这叫她如何选择？
在无数次的反复为难中，刘长瑜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下了决定。
自此世间再无周长瑜，而是多了一个刘长瑜。
刘长瑜选择了改姓，以此证明与父亲周大文划清界线。在她19岁那年，刘长瑜成功进入了戏曲学校的实验剧团。

刘长瑜舞台演技
刘长瑜虽未出身梨园世家，但幸运的是戏曲学校的老师大部分出自素有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门下。
这些老师以极高的业务水平，在文化课、京剧、音乐、美术等诸多方面为刘长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七年后，由于良好的基础与极高的天赋，刘长瑜成功拜入京剧大师荀慧生门下学艺，在京剧技艺方面突飞猛进。
很快就因为表现优异而脱颖而出，并得到了在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扮演李铁梅的机会。

刘长瑜舞台妆
“素英啊，铁梅这个角色让给长瑜吧“听见钱浩梁的话，曲素英只觉不敢置信，丈夫竟然让自己把《红灯记》中女主演的位置让给一个才来几天的新人。
她沉默了，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在等钱浩梁的解释。
“刘长瑜无论唱腔，还是扮相，都更加适合李铁梅这个角色。“钱浩梁顿了顿说道。
“难道是我做到不好吗？“曲素英不无委屈地回应，她只觉得委屈极了，自己的丈夫竟然帮着别人说话！
“不是不好……只是艺术上需要最合适的，而非最好的。”
钱浩梁平静道，他能够感受到妻子的委屈，但他相信妻子能够理解的。
曲素英没有回应，虽然心中万般不情愿，但最终主动退出了《红灯记》剧组。
她知道丈夫是个痴人，因为他是钱浩梁，所以他才能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因此也并未闹些什么。
曲素英退出后，改到《红色娘子军》剧组担任连长一角，但刘长瑜当时并不知道此中原委。

刘长瑜出身的成分又扮演李铁梅如此光辉的形象，若是平常时刻也就算了，在特殊
的阶段，无疑是如同一堆干裂的柴火，只待有星星之火，就可惹下滔天祸患。
在《红灯记》的排练中，高层领导曾亲自到场视察。
“你这个表演不对”高层领导在看到刘长瑜的李铁梅后做出如此评价，但其真正的意图却是剑指红灯记的编剧，想以此在戏曲上做文章来实现其目的，但年轻的刘长瑜会错了意。

刘长瑜和师兄在舞台表演
“是我没有把剧本吃透“在众人面前，刘长瑜主动站出来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钱浩梁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这一出无疑是当众打了高层领导的‘脸’，但缺乏斗争经验的刘长瑜丝毫没有认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随着《红灯记》在全国的热播，刘长瑜，钱浩梁无疑是火遍了大江南北，成为了那个时代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但社会形势却是一天比一天的严峻了，那个十年开始了。

红灯记片段画面
钱浩梁的师傅李少春等一众京剧大师被打倒，而钱浩梁由于下中农出身的成分，加之《红灯记》的热播，一跃成为中国京剧院的风云人物，权势人物。
而刘长瑜因为出身问题加之此前得罪了高层领导，成为了首先需要打倒的对象。
怎么办?该如何保护刘长瑜成为了钱浩梁考虑的问题，正面出手袒护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在那个年代极有可能的后果是，两人一同被打倒，而且被批判的更惨，更加彻底。
钱浩梁是戏痴，却并不是真正的傻，他很清楚此事的严重性。
与其让两人共同被打倒，倒不如利用此刻的权势，将刘长瑜放在自己眼下，也好暗行照顾之事。

自此刘长瑜就成为了钱浩梁的反面教材，每次进来新人，钱浩梁就会将刘长瑜批判一次。
刘长瑜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大师哥钱浩梁对自己的保护，而认为自己的所有打击都是钱浩梁安排的，自此两人势如水火。
此后不久，就有两人不和的消息传到外界。
而两人再次登台表演《红灯记》时，刘长瑜出于恨意，始终不看钱浩梁的眼睛，而钱浩梁亦只看刘长瑜的脑门，两人同台期间从无眼神交流。
这些细节上的变化，在观众看来无疑是坐实了传言。
刘长瑜她并非一事不明之人，也许察觉到了此事的蹊跷之处，但在那个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批的年代，狂热与激情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刘长瑜和钱浩梁
与此同时传统戏曲也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
领袖对文艺界未能展开彻底革命的强硬态度，为‘样板戏’这一特殊的戏曲发展提供了意识指导和艺术雏形。
而《红灯记》也成为了京剧革命化的一个出色样板，这些转变对于钱浩梁与刘长瑜两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但对于钱浩梁来说又何曾好过？他自幼学艺，随李少春大师苦练多年，才有如此功力。
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这二十来年的岁月遭受了太多的打击。
纵然刘长瑜再坚强，也总有无法承受的时候。
既然没有办法面对，那么在这些打击面前，恨意也许是一种特殊保护，这些或许就是刘长瑜此后一生追悔莫及的原因吧。

钱浩梁
但对于钱浩梁来说又何曾好过？他自幼学艺，随李少春大师苦练多年，才有如此功力。
众人却只知《红灯记》中的李玉和，而不知《伐子都》中的子都，这无疑是对他多年心血视而不见!
小师妹刘长瑜的恨意，他并不在乎，哪怕是不白之冤；中国戏剧院的权势，他未看重分毫，哪怕旁人看来极好。
他一生痴于戏，极于戏，为了艺术，他可以委屈自己的妻子为刘长瑜让路，这些坚持都在旁人一句‘李玉和‘中烟消云散！

钱浩梁演技精湛
1975年便是那个时代最凛冽的寒冬，但纵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无法阻止春天的到来；再厚的寒冰，也敌不过春水的消融。
但不论时代怎样变化，钱浩梁始终都不曾改变自己的坚持，哪怕如今官至文化部副部长，他也从未忘记自己是一名京剧演员。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钱浩梁始终把自己当作戏曲路上的一名学徒而已。
在缓急适合的快板声中，练功房一阵阵字正腔圆的声音传出。
“儿受刑不怕浑身的筋骨断，
儿坐牢不怕把牢底来坐穿。
山河破碎，儿得心肝碎，
人民受难，儿的怒火燃！
革命的道路再艰险，
前仆后继走向前！“

浩然正气钱浩梁
刘长瑜知道，这是大师哥钱浩梁的声音，她没有去看，因为她知道此刻大师哥钱浩梁的模样。
哪怕如今身居高位，钱浩梁除却工作，练功未少过一刻，所以常常一身睡衣，独自一人在练功房练功，汗透衣襟也毫不在乎。
这些情景早已是刘长瑜认识的常态了，正如刘长瑜初见钱浩梁之际，也是钱浩梁练功练到汗流浃背的情景。
但两人已相互交恶多年，自当初消息传出后，两人再无《红灯记》的合作，如果有《红灯记》的演出，往往是刘长瑜独自演唱，钱浩梁与妻子曲素英合唱，两人再无交集。

1976年之后，春天终于来了。
随着大规模的拨乱反正，钱浩梁被定为“犯有严重政治错误，免于起诉”， 此后一直被限制自由。
此事一直到1982年才迎来转机。
拘禁五年后，钱浩梁终于恢复了自由，回到了昔日的工作单位——中国京剧院，搬到海淀区魏公村一幢筒子楼两间背阴的小屋。
他虽然回到了中国京剧院，但是却不能再上舞台，这对于钱浩梁来说，无异是比拘禁他更加难受。
1983年底，钱浩梁“发配”石家庄，与夫人曲素英同到河北省艺术学校任教，此后五年钱浩梁彻底告别了挚爱的舞台，但好在从事京剧艺术教学工作，也算是留了几分念想。
钱浩梁陷入了低谷，而刘长瑜却终于摆脱了成分带给她的影响，曾经打压她的那些人，也一一被粉碎了势力。
1984年6月3日，农历甲子年五月初四日：“全国著名中青年京剧演员交流汇演”举办，刘长瑜在《龙凤呈祥》中孙尚香一角，引来了热烈反响。
正如曾经《红灯记》中李铁梅一角一样，给她带来了巨大的荣光，上天从不曾辜负有心之人，多年的努力与坚持，终于在此刻迎来了结果。
自1965年开始，两人因为《红灯记》相识，又于《红灯记》决裂。
两人的是非恩怨，也随着钱浩梁下放河北艺校任教而无处化解。
春天到来，这冰自然也就化了，而刘长瑜这心中的冰也随着十年浩劫的结束而破裂。
曾经的无知少女，在经历了那十年的打击，又怎会像当初一样一无所知？
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刘长瑜心中一清二楚。
有些被仇恨遮蔽，看不清楚的，随着时间的消逝，仇恨淡了，自然也就看清楚了。
而对于大师哥钱浩梁的看法，在一次次地回忆起当年的蛛丝马迹后，刘长瑜不得不承认她误会了大师哥，而她应该才是那个被应该被仇视的人！
大师哥用他的宽容包容了自己的一切，而到来如今，还晚吗？
而心不会骗人，那份歉意始终深藏心中，无人诉说，刘长瑜此后数十年为之折磨，也许直到钱浩梁告别仪式上那句晚来的对不起，才能宽慰内心几分。
后来的刘长瑜一路高升在曲艺界大放异彩，一场场演出惊艳世人。
无论是《红楼二尤》，还是《宝莲灯》，抑或是《程婴救孤》等等这些作品都在唱腔和表演中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开辟了新时期京剧的新风采。
而钱浩梁一生献身曲艺，却只能被迫离开为之奋斗一生的舞台，在河北艺校，苟且度日。
这一腔热血只得投进曲艺教育中去，但这终究比不上登台演出，一代曲艺大家落得如此结果，如何不令人可叹，可惜？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没有而人那般曲折的经历，我们终是难以理解，世界上很多事也许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随着时光消散。
若是如此，这偌大红尘人世，又怎会有这么多痴人？当初钱浩梁埋在刘长瑜心中的那颗种子，碰见雨水，终是会发芽的。
刘长瑜思绪收拢，诸多往事，也不过一刹那。
如今大师哥钱浩梁去了，一切终将尘归尘土归土，那份迟来的歉意，早该说给师哥听了。
两人的恩怨也不过是被时代裹挟下的迫不得已罢了。
20201年6月5日，著名京剧演员钱浩梁下葬于北京怀柔九公山纪念林。
墓碑上的形象是李玉和，上书“京剧舞台一大家”七个大字。
刘长瑜看着墓碑不禁一愣，她知道大师哥不喜欢，因为在大师哥眼里，自己创造的最好艺术形象从来不是李玉和，而是子都；自己的成就永远算不得什么，钱浩梁永远是曲艺的学徒而已。
但也许这些评价从某种角度上说，可能也最贴切现实。
钱浩梁不是李玉和那样完美无瑕的英雄，但却是肯受不白之冤来救人的真痴人。
钱浩梁认为自己在曲艺这条路上永远是学徒，但又有何人担得起京剧舞台一大家的称号？一念至此，往昔种种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日刘长瑜泪洒九公山，几十年来的歉意似乎都要在这泪光中消散。
曲素英看见刘长瑜如此，真正理解了丈夫多年前的宽慰：“艺术上需要最合适的，而非最好的。”
这两人都是曲艺的痴人。
几十年恩怨纠缠于此刻消散。
钱浩梁先生就此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