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初年,金兵占领开封以后继续南下,地处开封、汉口之间的唐州城一日数惊。官府与守军闻风丧胆,弃城逃走,老百姓陆陆续续也都加入了逃难大军。
唐州城里有一对新婚夫妻,丈夫白敬之是个黉门秀才,学业优等,如果生在太平年月,中个举人考个进士应该没问题。可惜生不逢时,在这动荡乱世,处处都是刀光剑影,弄得他也没有了读书的心思。妻子黄菊花是个小家碧玉,模样周正,性情贤淑,原想着丈夫挑灯读书,自己红袖添香,待到丈夫学业有成,自己做一个贤内助相夫教子。不料蜜月尚未度完,就要遭受离乱之苦了。
白敬之幼年父母双亡,他是由岳父岳母养大成人的。岳父岳母故土难离,誓与自己的老屋共存亡。在金兵距唐州城只有百里的时候,小两口无奈辞别二老,背起行囊,踏上了南逃之路。他们的目标是汉口,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汉口做生意,白敬之打算弃儒从商,让亲戚帮忙找一个立足之所。
逃难大军鱼龙混杂,混进了一些土匪恶棍,白敬之两口子还没走到汉口,所带的金银细软、衣服铺盖就被抢掠一空,靠乞讨才走完最后的路程。然而到了汉口才知道,那个亲戚为了躲避金兵,早已举家迁往杭州。小两口当即瘫坐在地,好半天都站不起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想找口饭吃都难。
连着饿了几天以后,小两口哭天不灵,入地无门,只有一死了之。两人搀扶着来到江边,就在他们要跳江时,一个妇人拦在了他们面前。原来,这些日子难民们卖孩子老婆的事情时有发生,一些专门经营这类事情的人牙子也就应运而生。那妇人便是个人牙子,她说:“我已经观察你们两天了,也给你们找了一条活路。你们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就直说了吧:这位小娘子青春年少,面目姣好,我给你寻个人家,不管是做妻做妾,就有了吃饭的地方;这位先生得一些银钱,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糊口。这样,你们二位不是都有活路了吗?”
白敬之还没有听完就费力地站了起来,指着妇人骂道:“让你的好心见鬼去吧,我宁肯投江饲鱼,也决不会用卖妻子的钱苟活性命!”
黄菊花倒显得平静,她扶丈夫坐下,缓缓地说:“我倒觉得这位妈妈的意见可以考虑。我死本不足惜,你却必须活着。虽说金兵已经攻人唐州,可我们的父母也许能逃过一劫,如果他们一息尚存,晚年总是要人照应。就是为了两个老人,你也不能死去……”
提到尽孝二字,白敬之自然无话可说,嘴上虽然没有说出同意二字,脸上的怒容却已经被无奈和悲戚代替。妇人见事情有了转机,就领了黄菊花前去“相亲”,如果双方都没有意见,就把钱给白敬之送来。两口子哭哭啼啼难舍难分,又不得不分。妇人见多了妻离子散的场面,只管带了黄菊花就走。
买主名叫赵信成,四十来岁,郑州人氏,常年在汉口一带经商。他的老家早早就受到了金兵的骚扰。去年他专程回家,打算带家人来汉口躲避兵乱,不料家中已是人去屋空,妻子儿女是被金兵掳去还是躲到了乡间,村里剩下的几个乡邻谁也说不清楚。赵信成正值壮年,耐不得身边寂寞,这才有了买妾的打算。此刻那妇人把黄菊花带到跟前,赵信成一眼就看上了,当即把十几两银子付给了妇人。
赵信成挺会体贴人,他先让女佣伺候着黄菊花去饱吃一顿,然后才洗脸梳头更换新装。黄菊花本就年轻貌美,稍稍修饰立刻现出娇艳可人的本色。很快到了掌灯时分,黄菊花却掩面抽泣不肯上床。赵信成小心地问:“娘子可是嫌我年龄偏大,面目苍老?”黄菊花摇头说不是。赵信成又问:“那是看这家境不顺眼?”黄菊花依然摇头:“我已经到了卖身活命的地步,怎敢挑剔家境!”赵信成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我虽是半路夫妻,总归也是一场喜事。你这样哭哭啼啼,让我如何是好?”
黄菊花叹口气说:“卖身是我自愿,委实不该扫你的兴致。只是我不敢想象,在我委身于你的时候,我那前夫此刻身在何处,是何心境……”
原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赵信成说:“听你谈吐,应是一个知书达理之人。缘何落到此种地步?”
黄菊花抹着眼泪把两口子的遭遇讲了一遍,又叹口气说:“命该如此,夫复何言?容我洗去泪水,再来服侍您。”
赵信成急忙摆手:“小娘子休要再说,请先洗去脂粉,我带你寻找你的丈夫!”
黄菊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我已被卖,你才是我的丈夫啊。”
赵信成说:“不,那个白敬之才是你的丈夫。我赵信成虽然是个商人,却不会趁火打劫,拆散人家夫妻。买你的银子我不要了,送你们做个本钱,做点生意安身立命。”一边说着,一边拉了黄菊花出去。
茫茫人海,白敬之会在哪里?黄菊花了解丈夫,直接就去了他们打算跳江的那个地方。果不其然,白敬之原地未动,昏倒在瑟瑟秋风之中。他又是一天没有进食了,他不愿用妻子的卖身钱活命。黄菊花千呼万唤,白敬之终于醒来。黄菊花把赵信成的义举叙述一遍,白敬之的眼里就有了泪光。他挣扎着跪倒,被赵信成扶了起来。赵信成说这会儿夜市里还没有打烊,快去弄碗饭吃。
既遇贵人相助,白敬之很快就重拾了生活的信心。他们先租了一处房子住下,去郊区买些碎米粗面,熬成糊糊充饥。然后就思谋着做什么生意,图一个长久之计。这天白敬之又从郊区买碎米回来,被几家难民拦住,问他从哪里买的粗粮,能不能分给大家一些,可以给他加一些脚力钱。白敬之脑袋里灵光一闪,这不是找上门的生意嘛!从此就用那十几两银子做本钱,天天去郊区买些碎米粗面,让黄菊花去难民扎堆的地方叫卖,自己赚些微薄的利润,也让难民有粮下锅,熬口稀饭果腹。
就这样本小利微一路做下来,到了年底算账,竟也小赚了一笔。两口子不忘恩人,买了份礼物去看赵信成。两家人相见十分高兴,赵信成询问了白敬之的经营情况后,伸出大拇指连连夸奖,说想不到你老弟还真是块经商的料,竟然用那么少的一点本钱做成一门生意。赵信成给白敬之出谋划策:一部分难民在汉口住了下来,粗粮仍有很大的市场;汉口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北方人,可粮食市场却还是以满足南方人口味为主,这就给生意人提供了很大的发展空间。因此赵信成建议白敬之租门面开一个特色粮店,在供应粗粮的同时,增加北方的粮食品种,估计会有很好的前景。
白敬之何尝没有这样的见识?但他没有本钱。现在见赵信成提起这李,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无本难求利呀!”
赵信成大包大揽说:“这个兄弟不必操心,所需本钱只管到我这里来取。赔了算咱两个背运,赚了分我两成利润就行。”
白敬之又一次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双手抱拳,郑重说道:“小弟一定不负厚望!”
过了年,白敬之的特色粮店就开张了。还真被这两个人看准了,特色粮店一开张就生意火暴,供不应求。白敬之毅然携金北上,冒险回北方开发货源。
一路上虽不太平,倒也没有碰上特大的危险。到了唐州城才知道,这地方至今仍是宋、金两国的争夺对象。金国攻进唐州城也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过了唐州就是襄阳,那是南宋死守的一道防线,决不许金兵染指的。宋军反击也是夺了唐州城就停止进攻,再往北去就是金国的地盘许昌了,金国也是寸土不让。两国之间的拉锯战,使唐州城成了一个两不管地区,虽然时有军队驻扎,却都没有派官员管理。没有官府管理做生意自然不用纳税,一些胆大的商人就冒险做起了跨境贸易。最近一个月是宋军光复唐州城,这对白敬之来说是个好消息。他没有急着打听行情,而是先去岳父家寻找亲人。岳父家房屋门窗大敞,看来好久都没人居住了。找左邻右舍打听,谁也说不出两个老人的下落。白敬之找了个旅店住下,关起门来哭了一场,然后打起精神做买卖。
因为南逃的人口太多,这里的粮食倒也充足,白敬之很快就收了一批。又去码头上雇了一条大船,七天以后就把粮食运到了汉口。
白敬之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把唐州城到汉口的粮道摸熟了。为了获取更大的利润,有一次到了唐州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试探着继续北上,一直摸到了开封。到了开封才知道,这里的商铺照常开门,勾栏瓦肆依旧营业,只不过城头的旗帜换了。这天白敬之来到了人市,只见头插草标等待买主的人还真不少。卖儿鬻女,是乱世的标志。白敬之一直感激赵信成,想给他买一个老婆带回去。在人市里转了一遭,白敬之看中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白敬之上前询问,卖主开价不低。原来这姑娘是一个金人将军从难民里挑出来,准备带回去做儿媳妇的。既然是未来的儿媳妇,将军就拿她当金枝玉叶在府里养着。没想到前两天传来噩耗,说儿子在狩猎中身亡。儿子没了,还要这儿媳妇干什么?可因为养了一年,吃穿用度花费不少,这身价自然就高了。白敬之一心要给恩人买妻,哪管价钱高低,豁出去这趟生意不做,把那姑娘买了下来,然后先租车后租船,水陆兼程护送姑娘去了汉口。
赵信成听说白敬之这一趟放着生意不做,专程给自己买了一个老婆,很是过意不去,说:“我讨老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而你去一趟开封,怎么能空手而归!”
白敬之说:“在我心中,赚多少钱都不如给大哥成个家重要。”
既然白敬之把老婆给买了回来,赵信成自然是要迎娶的。第二天,黄菊花就把那姑娘给送了过来。不料,赵信成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突然后退几步,惊叫一声:“儿啊,怎么是你?”
新娘闻声抬起头,愣怔片刻,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赵信成,撕心裂肺地叫道:“爹爹,我可找到你了!”
赵信成也抱紧了女儿,连声问:“你娘和你弟弟呢?”
姑娘说她娘有个干姐妹,娘家在太行山里。去年他们三个逃出郑州,本来打算去太行山投奔那干姐妹的娘家,可是刚刚出城,自己就被金兵的一个军官挑走了。“娘和弟弟,估计是去了太行山了。”
老婆变成了女儿?来吃喜酒的几个朋友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这乱世之秋,什么样的离奇事情都可能发生。白敬之站了出来,说:“诸位朋友,赵老板找到了女儿,又知道了老婆和儿子的下落,这同样是天大的喜事。请大家快快入席,共同举杯,饮酒庆贺!”
席间,几乎是人人感慨,个个唏嘘,赵信成去年的还妻之举,带来了今年白敬之的还妻之报,善善相因,难能可贵。虽是乱世之酒,大家却喝出了一片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