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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如何精益求精地修改文章的,太直观了! 2021-07-25 09:00
读书人的精神家园 一辈子的读书、思考 一辈子的智慧追寻 跟鲁迅学修改文章的技巧 作者:邵建新 朱永芳 文章不厌百回改,千磨万砺始成金。鲁迅先生说:“写完之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答北斗杂志社问》)又说:“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些宝贵的经验,对于我们写出好文章尤其是修改文章具有指导意义。本文以大家最为熟悉的鲁迅名篇为例,通过对手稿(原稿)和发表稿(定稿)的比较对照,来直观地“看看”鲁迅是如何精益求精地修改文章的。 一、删繁就简,力求简洁精炼 (1)原句:在我一生之中认为我师的之中……(《藤野先生》,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同上) (2)原句: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学上的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藤野先生》,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同上) (3)原句:人人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看去是天然的事,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问出来了。(《阿Q正传》,见《晨报副镌》1921年12月4日―1922年2月12日) 改句: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见《呐喊》) 例(1)“在……之中”句,一个并不长的句子里就出现了两个“之中”,显得重复、累赘,读起来感觉拗口;再说“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自然就包含着自己“一生之中”的意思。此外,“一生之中”似有总结生平的意味,用在这里也不得体。所以鲁迅就“毫不可惜”地将其删除。 例(2)“解剖学上的图”比“解剖图”的范围要宽泛得多,而根据上下文可知:这个图是指作者笔记上画的“下臂的血管”图。删去“学上的”三个字,切合语境,表义较原先准确,简洁明了,避免了歧义,念起来也感觉顺畅。 例(3)原句说未庄的人们愿意知道阿Q的中兴史,在修改时又加了一个“都”字加以强调,这时再说这件事“看去是天然的事”实在没有必要,是冗余言语。故作者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该句,并用具体形象的“探听”一词替代了“问”字,活画出未庄人探究阿Q“中兴史”兴趣的浓厚和询问的细致。 “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文心雕龙・练字》)从以上三例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删繁就简毫不手软,的确做到了“无情地删去一切多余的东西”(车尔尼雪夫斯基语)。这些“示例”对那些舍不得“忍痛割爱”者尤其具有示范功效。 二、悉心斟酌,务求准确严密 (4)原句: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总是养不过夜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同上) (5)原句:从此就看见许多新的先生,听到许多新的讲义。(《藤野先生》,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同上) (6)原句:在我一生之中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奖励的一个。(《藤野先生》,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同上) 例(4)从手稿的影印件来看,原先是没有“总是”二字的,是鲁迅后来添加上去的。最终定稿时,觉得不妥,还是把它删掉了。推想起来,对自然科学也很喜爱的鲁迅大约觉得“总是”两字强调无一例外,说得太“过”,并不符合科学精神。删掉这两个字,表现出作者为文之严谨,体现了作者用语之准确。类似这样追求用词准确、表达严谨的范例还有《祝福》的开头部分对祥林嫂的肖像描写中有关“眼睛”一词的替换。“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明她是一个活物”,最初在杂志上发表时用的是“眼睛”,后来收入集子时改为“眼珠”。我们平常所说的眼睛除了眼珠,还包括眼皮、睫毛等。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眼珠间或一轮”比“眼睛间或一轮”要准确、严密得多。 例(5)中的“新”是多义词,用它作修饰语含义比较宽泛,表意指向不甚明确。像原句中的“新的先生”,既可指没见过的先生,也可指新来的先生。作者初到仙台,人生地不熟,“看见”的自然是“陌生的先生”。改“新”为“陌生”,指向就明确了,表意也较原来清楚。将“新的讲义”改为“新鲜的讲义”(这里的“讲义”是鲁迅借用的日语词汇,是指上课内容),则在原来没有学过的课堂知识这层意思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层上课内容新颖、让人感觉新鲜的意味,表达较原先准确、贴切。总之,修改后的用词,避免了“新”字的重复,不仅使句意表达较原句准确严密、贴切自然,也使改句音韵和谐,读来感觉朗朗上口。 例(6)中的把“一生之中”“毫不可惜”删除,这在例(1)的分析中已作说明。除了这一被改处之外,作者还把“奖励”改成了“鼓励”。从手稿影印件上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先写的是“鼓励”,后来改成了“奖励”,最后还是改回到“鼓励”。这样否定之否定的修改,说明这是作者在精心地“炼字”,值得我们品味。叶圣陶说:“用词要用得正确、贴切,需要比较一些词的细微的区别。”(《认真学习语文》)“奖励”和“鼓励”的用法还是有些差别的。“奖励”是“给予荣誉或财物来鼓励”;“鼓励”是“激发、劝勉”的意思。藤野先生给留学时期的青年鲁迅以人格上的尊重、精神上的鼓励,并没有给予什么荣誉或财物,所以鲁迅用“鼓励”一词最恰当、贴切,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对恩师的赞美、感激之情。这里虽然只改动了一个字,但却有点石成金之妙。 三、讲究声律,追求顺畅和谐 (7)原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筛下时,将绳一拉,便罩住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侯,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同上) (8)原句: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经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阿Q正传》,(见《晨报副镌》1921年12月4日―1922年2月12日) 改句:……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见《呐喊》) (9)原句: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流氓的变迁》,1930年1月1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改句: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见《三闲集》) 鲁迅在修改例(7)时,直接在手稿上通过连续添加的形式,把“筛下时”改成了――“竹筛底下的时候”。正式发表时,又把“绳”改为“绳子”。“竹筛底下”比“筛下”要明确得多、具体得多,准确地写出了鸟雀进入捕具的部位。不过,鲁迅如此添加的意图主要还是从语言的音乐美的角度来考虑的。将单音节词改成了双音节词,使得句子音节自然和谐,节奏舒缓有度。极其口语化的叙述,让人觉得如叙家常一样亲切自然。 “言辞当求美也。”(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如果说例(7)是为了追求语言的声韵美将单音节词改为双音节词的范例的话,那么例(8)则是作者为了追求语句的节奏美,将双音节词改为了单音节词。改句把双音节的“曾经”改换成单音节的“曾”字,就是为了和后面单音节的“蒙”字搭配合更协调,念起来更顺畅。这样看来,是用单音节词还是双音节词,不能一概而论,要根据语境和题旨的需要而定。这正如修辞学家陈望道所说的:“语言文字的美丑全在用得切当不切当:用得切当便是美,用得不切当便是丑。”(《修辞学发凡》) 例(9)改句中添加了“不是将相”之后,便与前面的“不是天子”相对,把“侠之流”终于是奴才”的本性揭示得更清楚。这一添加虽与原句的意思没有什么根本不同,但在声律上却是大不一样了:改句较之原句整齐匀称,音节分明流畅,节奏感明显增强了。它虽在表意上并没有增加什么新信息,却弥补了原句声律上的小瑕疵,使得改句具有形式上的对称美、音律上的节奏美、语意上的对比美,这样看起来顺眼,读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真可谓声情并茂、美不胜收。 四、增添词句,力求生动形象 (10)原句: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采腊梅花。(《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同上) (11)原句藤野先生)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藤野先生》,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藤野先生)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同上) (12)原句:他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背上有一个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有些暗红色的花纹。(《眉间尺》,见《鲁迅手稿选集》) 改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同上) 例(10)中手稿的影印件非常清晰地显示:鲁迅把“采”涂掉了,而改成了“爬上花坛去折”。仅用一个“采”字,的确太平常了,不够具体,显得很一般。加上了“爬上花坛去折”这样一个描述“采”腊梅全过程的“连动式”修饰语,比原先单用一个“采”字具体、形象多了。特别是一个“爬”字,尤为传神,活画出小孩子天真、顽皮的性格特点,充满了童趣。 例(11)加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非常真实地“复原”了藤野先生当时作自我介绍时的情景。描述这样很有个性、很特别的“声调”,先声夺人,写出了独特的“这一个”。不仅如此,还为文章结尾“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作了必要的铺垫,是一个巧妙的伏笔。总之,这一“添”成了描写藤野严九郎“亮相”时的精彩一笔。它在起到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艺术效果的同时,也彰显出文章照应之自然、作者行文之严谨,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 例(12)是写复仇者“黑色人”被召进王宫时的情形。从手稿的影印件可以清楚地看到:鲁迅在“跪着”的前面用插入符号加上修饰语“恭敬地”三个字。这样,在凸现黑色人“恭敬”神态的同时,也表现出复仇者的冷静、机智。至于对“小包袱”的描述,改句加了一个“圆”字,与前一个“圆”字连在一起,构成了叠音词,不仅念起来更为顺畅,而且使“小包袱”具有立体感。“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的描述较之于“有些……花纹”的交代,显然要具体、详实得多,同时也能避免和前句中的“有”字重复。总之,改句通过加上恰当的修饰语,改变了原句的粗疏、笼统,使得“小包袱”――这一复仇的重要“道具”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般醒目、突出,更具视觉冲击力,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五、突破常规,营造独特效果 (13)原句:只有着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吃喝。(《孔乙己》,见《新青年》1919年4月第六卷第四号) 改句: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见《呐喊》) (14)原句: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他的一只小鞋。(《祝福》,见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六号) 改句: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见《彷徨》) 例(13)中,作者把“着长衫的”改为“穿长衫的”是出于表达口语化、通俗化的需要,并没有什么超常之处。倒是将“吃喝”改为“坐喝”有些不同寻常。文句是写“穿长衫的”在咸亨酒店“阔绰”用餐时的情景,用常用词“吃喝”来描写无疑是正确的,似无改动的必要。大约作者觉得这个词太一般了,不仅毫无新鲜感可言,而且也无法准确、传神地表现出“穿长衫的”下馆子吃喝的个性化特征,于是就自造新词“坐喝”来形容。这个超常搭配、临时“生造”的词语,非常形象、传神地“描摹”出“穿长衫的”坐着喝酒的情景,也和上文所写“短衣帮”站着喝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所有这些对小说主人公活动场景的生动描述,为酒店里“唯一的”“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另类”――孔乙己的出场作了十分精彩的铺垫,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所以能取得这些艺术效果,与作者突破常规、创造性地运用新词“坐喝”,凸显“畸人”的生活环境是密不可分的。 例(14)是祥林嫂机械地叙述“阿毛的故事”中的一段话。原句中“小鞋”的两个定语――“他的”“一只”是按常规顺序排列的(表领属的词+数量词),非常正确,也符合我们的语言表达习惯。如在《无常》的手稿上,鲁迅就把“鬼王拿的是小小的一块虎头牌”的语序改为合乎常规的“……一块小小的虎头牌”。而《祝福》中的改句作者却打破常规,将之改成了并不符合语言表达习惯的“一只他的”(数量词+表领属的词)。看来,作家这样改是有意而为之的,是有深意的。这种不符合一般语言表达习惯的语序,出自经受过两次丧夫之痛接着又遭受失子打击的祥林嫂之口,应该说是正常的。这和她第二次来到鲁四老爷家当女仆后,一开口就是“我真傻,真的……”一样,同样是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情形的真实写照,也是对她神情有些恍惚、精神有些紊乱的生动描述。看似不合常规、实则合乎事理的语序是她“非常态诉说”中的“准确叙述”,是“不正常”里的“正常”。颠倒的词序所表达的语义宛如不断推进的电影镜头一般鲜明,由远而近,非常清晰、有序地“再现”了祥林嫂央人搜寻儿子,看到“一只”鞋子,发现是“他的小鞋”(根据样式、质地等来迅速判断、确认)的全过程。“阿毛的故事”是祥林嫂“日夜不忘的故事”,是她的“受伤记忆”,对这些细节记得越清晰、深刻,就说明她所遭受的打击之沉重、承受的痛苦之巨大,也就越能震撼读者的心。一种摄魂夺魄的悲剧美的力量由此而生。而原句的常规语序只是一般的平常叙述,无法蕴含如此丰富的内涵。这个非常规语序获得了常规语序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是鲁迅极具深意的表现技巧,是他出奇制胜的艺术创造。 以上两例一个是看似无需改动的词语,一个是好像调换错了的语序,它们看似变异、反常,实则是语言的变革、创新。“反常合道”,鲁迅通过富有创造性的“生造”、有意颠倒的语序,带给人一种新奇、别样的审美感受,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这是鲁迅式的语言技巧,值得我们咀嚼、借鉴。 叶圣陶认为:“审慎的作家写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句一字都不肯随便。”(《文艺作品的鉴赏》)此言所说极是,鲁迅就是这样“审慎的作家”。从以上对摘取的原稿与发表稿的比较分析,我们不仅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鲁迅一丝不苟的创作精神,也可以从中学习他那精湛的修改技艺。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品评这些生花改笔,对提高我们锤炼字句的水平、提升修改文章的能力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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