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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光伏里的老人:失去土地痛骂“败家子” 拿出养老本还贷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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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3 14:43:2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困在光伏里的老人:失去土地痛骂“败家子” 拿出养老本还贷                                                       

2021-11-12 21:53                    
                                       

文丨姜婉茹 魏荣欢 编辑丨陶若谷
摘要:近日一篇报道《困在光伏里的农民:免费的阳光为何让我欠了银行20万?》引起社会对光伏项目的关注,文中提到,在政策东风之下,一些光伏项目不仅没有让村民挣到钱,反而让很多人困在了搭建光伏板的屋顶之下。无论在日照充足的北方村落,还是阴雨绵绵的南方山区,受影响的多是老人,他们对高科技、新能源非常陌生,却阴差阳错地交付出了原本追求安稳的晚年。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土地 一辈子种地为生的高晴喜今年60岁了,住在陕西神木的一个村庄,村庄不大,总共200多人,只有四个姓,姓高的最多。大部分年轻人外出打工了,剩下20多个老人还在村里,分散地住在山腰上。
高晴喜是留守老人中最年轻的,他夏天早上4点起床,冬天则是6点,每天和老伴一起伺弄玉米、大豆、高粱。“五个老弟兄”300多亩的地荒着,高晴喜栽上一种叫「山大王」的牧草,几乎种满了山头。他和老伴一整天都待在地里播种、翻土、浇水,“土地就是农民的命”。
村里还在种地的老人,大概剩6、7户,在各自的田里劳作,常常一整天下来,也见不着一个邻居。高晴喜还养了60只大羊和约140只小羊羔,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一年大约能有2-3万元收入。
今年春天,连续两个月刮起了沙尘暴,沙尘灌进屋里,高晴喜不敢盛出锅里的饭,饿着肚子等沙尘过去再吃。家里的羊开始咳嗽、害病、拉稀,买了药也治不好,时不时死上一只,高晴喜思前想后,认为都怪沙尘暴,“羊吃的草上沾了太多土。”
村子就在毛乌素沙漠边缘,但这样的沙尘暴已经许久未见。去年林业局发消息称榆林沙化土地治理率已达93.24%,村里人以为沙漠即将消失,但今年的沙尘大到让人睁不开眼睛。49岁的村民成子恍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站在一两米远的地方,只能看见一个人影,认不出人是谁。
十二三岁的时候,成子就跟着父亲治沙造林。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村民们把树枝剪下来,插在地里,过两年长成筷子粗细的树苗,再背到五六公里以外的山梁上去种。成子每次至少扛三捆树苗,约有二三十公斤重,父亲背的树苗则至少有两百斤,中间成子实在走不动了,父亲就骂他,骂完还是背不动,他就会挨打。
除了背树苗,成子还背过草种,也不拘于什么种类的草,只要能防沙固土,便都算是合格。人们把草栽成一个个小方块,中间种上树苗。种完就得步行去山顶的一汪泉水处打水回来。离水近些的林子,打趟水不到一小时,远一些的,两三个小时才能往返一次。
这条挑水的路成子从十二三岁走到了十七八岁,挑水的担子压在肩上,一压就是半日,肩膀总是肿着,每日的劳动能挣到2-3个工分。年底村里统计,欠了工分就没什么粮食领。
第二年春天去林地验收成果,很多纤弱的树苗没挺过去,只好再背树苗、种杂草、挑水浇水,两辈人反反复复地补栽,这样过了三四十年,防沙林慢慢长起来,沙尘暴也渐渐消失了。

村民提供的开发光伏项目之前防护林的环境

沙棒、杨柳、沙柳、桑树高低错杂地生长,高大的能有十几米,枝叶茂密的地方,都没给人留下通过的隙缝。春天,漫山的紫黄色野花和野桑果会引来小鸟、野鸡、野兔和狐狸,还有村里的孩子们,桑葚吃得脸上手上黑乎乎一片。大人们采摘桑葚,晒成桑葚干,泡果酒喝。
高晴喜住的地方离这片防护林最近,去年四五月份,他看到山上来了几十辆推土机,把林地上的沙柳、沙棒、桑树、柳树、紫穗槐推平放倒,声音震天响。
一开始他还在观望,后来眼看着推到自己的地了,高晴喜没忍住,跟施工队理论,“这地不能推,我种的草根还在里面,春天还要发芽哩!” 这里种着他的「山大王」牧草,夏天可以喂羊,冬天能收割约1000斤草籽,以24-25元一斤的价格卖给草原站,这是高晴喜老两口的主要收入来源。他直接站在推土机前面,护着地里的作物,不让施工。
他是村里第一个看到推土机的人,其他村民只要住在山坡高处的,也都能看到推土机在工作,但他们都以为是那件事 —— 2019年9月,村里来了能源公司的人,要搞光伏发电项目,需要占用村里的部分土地。
这是一种利用太阳电池半导体材料的光伏效应,将阳光辐射能直接转换为电能的一种新型发电系统。如今土地推平了,施工队已经架起不少水泥管子,要在上面安装光伏发电板。
推土持续了好几个月,起初高晴喜习惯了跟在外务工的子女报喜不报忧,没给他们打电话。偶尔碰上一两个同村的老人,说了这件事,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看着”。直到今年春天,回村的中年人发现防护林没了,才开始找“公家”讨说法。
矛盾越闹越大,村民一发现施工就去阻拦,直到上个月闹到媒体上。几乎每个村民都对记者说,知道光伏要进村,“不知道会毁掉林地、占用耕地。”
熟人社会的「合同」 光伏项目早在2019年9月就计划进入村子,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出现了两个版本。
“我们只允许他们进村里施工,不知道要毁林。” 村民成子说。他和多位村民都提到一次开会,2019年9月,村里难得聚起来40多人,光伏项目的工作人员来了,说要租用土地建光伏电站,付给村民租金,还承诺修一条6公里的砂石路。
按村民的说法,当时他们的关注点在于租金多少钱,什么时候修路,会不会雇他们施工。至于具体用到哪块地他们不清楚,有人以为是在林地上架起高高的水泥桩建光伏,林子还保留。念没念过合同条款,在那个时候更是没人在意,总之他们理解的是——“对生活没有影响,还给租地钱。” 于是多数人签了字,在那之后,每人收到了2万元。
直到今年找到村委会,大家才知道村里已经和光伏公司签定了正式的项目合同——以每亩租金140元每年的价格,将村里近2000亩地租了出去,租期25年。两代人栽种的林地,高晴喜和老人们种粮食、牧草的800亩「粮田」,都在其中。
但事情到了村会计刘强那里,呈现出了另一个版本。他站在当时引进光伏项目的村干部一方,“他们(村民)没听到念「合同」的话,怎么会摁手印?钱分到自己兜里了,花完了就开始胡说八道。” 参与合同签订的更上一级村干部对潇湘晨报回应称,村民所谓的被占林地和耕地,实际上全是沙地,“项目手续是齐全的。如果是耕地林地,连手续都办不下来。”
村民一方则拿出《林权证》反驳,证件显示林种为「防护林」,使用有效期至2039年。还有村民说父亲当过护林员,职责就是看护林地,阻止砍树、放牧,“如果不是防护林,怎么会专门雇他守林?”

村民提供的林权证所附地形图

10月28日,村庄所在的陕西神木高家堡镇就整件事回应媒体,表示将详细调查。从后续的调查文件得知,租给光伏项目的土地属于「宜林地」或「草地」。按照林业局政策,「宜林地」可以用于光伏电站建设,但要「林光互补」,不能毁林。
800亩「粮田」也划进这两类,但村民认为有330亩是有土地证的「耕地」,其他的地也已经种了十多年,“跟耕地没区别”,同牧草穿插着种,多年养护下来,土壤已经肥沃。
陕北这个村子的留守老人大多没上过学,识字的很少,对法律文件更是陌生。他们反复强调“在那次按手印(签字)之后再也没见过合同”,事实上,他们签字的文件并非正式合同,只是一份会议纪要,见过正式合同的人就更少了。
光伏项目往往深入农村腹地,在签合同环节出现问题这个村庄并不是个例。在河北邯郸肥乡镇的一个村子,56岁的李光明听了堂弟归纳的三句话——“不用花一分钱”,“8年后设备全归你”,“亏了公司兜底”,就把养老钱投进了光伏项目。
和西北集中式发电系统不同,李光明所在村庄是在屋顶安装光伏板,采用的是贷款模式——村民跟银行签订贷款协议,光伏公司提供免费上门安装和维修,光伏板发电卖的钱归村民所有,用于还贷。在大部分宣传话术里,电费能挣不少,还了贷款还能盈余。
去年初冬,两名年轻的女业务员开着白色小轿车专程到家里接上李光明,到镇上的工商银行办理「光伏贷」。没有合同,只有几张宣传单,业务员承诺8年之后光伏板归个人,期间发电收入如果少于贷款,差价由光伏公司承担。李光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认定这是“一个发财的项目”。
到了银行,李光明在表单上签了30多次名字,总共贷款11.53万元。这把在一旁等候办理的同村小杜吓到了,说要回去再商量。李光明替他可惜,“有邻居想装还排不上呢”,自己和小杜是因为堂弟的关系,才成为村子里第一批有资格安装的人。
堂弟在镇上当电工,是村里第一户装光伏板的人,花了6万多。去年九月装上后,村子里没多少人去琢磨那些屋顶上亮晃晃的板子是干啥的。两个月后的一晚,堂弟跑来找李光明,问他愿不愿意加入。
家里十几亩田租出去了,每年收租万把块钱,李光明和老伴身体也还行,除了日常吃喝花销,就是买点降压药,能存下几千块。但他担心日后一旦生病,这些钱支撑不了医药费。按照堂弟的说法,国家补贴8分,一度电能卖0.44元,光照好的时候每个月还能挣钱——挣笔养老金,他几乎是当下就做了决定。
堂弟在村里选了另外八户人家,基本都是亲戚和发小,有邻居主动去找他,被告知变压器有容量限制,没申请上。在李光明眼里,连同自己在内的这九户,是村子600人里“被选中的”幸运者,有没有合同无所谓。

屋顶光伏,源自视觉中国

跟河北郑堡村一样,光伏板在山东临沂杨集镇的一个村子里,也是由熟人介绍带动起来的,只不过这里的“担保人”显得更为可信,是村支书。
今年清明节返乡,在外打工的张青田见到村支书,对方详细介绍了光伏发电的好处,还展示了自家光亮亮的房顶。与李光明不一样,张青田不用贷款买光伏板,只把房顶租给光伏公司使用就可以,租用价格是一块板18块钱。张青田夫妻常年在外打工,子女也不住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答应了。
节后,光伏公司的工作人员上门签合同,离开老家的张青田打电话给已出嫁的女儿,“去签个字。” 不明前因后果的女儿抓起笔在业务员手指的位置签下名字,一连签了三份,业务员全拿走了,自家一份没留。
在城里上班的小儿子知道时,光伏板已经装好了,问起合同内容,姐姐无法回答。作为家里的文化人,小儿子跟光伏公司交涉要求返还合同。对方起初承诺10月底,后来延期到明年1月,理由是“录入信息程序繁琐”。小儿子越发觉得不靠谱,不过听姐姐说,每年领钱的地方“在镇上的一家公家单位”,稍稍有了一丝安心。
无论李光明还是张青田,在办理和安装光伏的过程中都极为顺利,除了村干部的参与,光伏公司的推动,还有银行的免息优惠。自2013年底开始,光伏企业在政策扶持下发展迅速,一时间全国很多村庄的房顶上都安装上光伏板,有日照充足的北方村落,也有阴雨绵绵的南方山区。
但近几年电价不断下调,国家电费补贴标准也从2018年开始降低,虽然地方补贴还没有完全取消,也已减少很多。不过,像李光明这样的老人是搞不清这些的,只看到“光伏养老”的字眼在网站、短视频平台到处都是,没过多了解就签了合同,想为自己买下一份老年安稳。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晚年 对李光明来说,被选中的幸运感一直持续到90多块光伏板安装到房顶上——住在同村的两个儿子才知道父亲借了「光伏贷」,他们告诉李光明,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李光明心里开始嘀咕,嘴上仍旧为自己的光伏板争辩。那时他已经从银行办了两张卡,储蓄卡用来收卖电的费用,信用卡用来还贷款,每个月25号要存1499元。
一个月后电费只收益900块,还差600,“幸好光伏公司会兜底”,李光明庆幸。然而,在还款日第二天他收到银行短信,说贷款逾期未交,还要另缴纳滞金67块。种了一辈子田的李光明人生中第一次贷款,不懂怎么回事,去问堂弟,以为光伏公司会帮忙还款,没再理会。又过了三天,收到第二条催款短信,新增28块滞纳金,他赶紧拿出存款还上。
村里其他几户也是收到催款短信才发现没有什么“兜底”。几个人找到堂弟,堂弟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至于自家的差额一直是光伏公司补贴,堂弟没敢再提——作为村里第一户安装者,又是介绍村民加入的“担保人”,公司给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优惠。
李光明想找光伏公司问清楚,但总是被销售经理挂断电话,他到镇上一处商贸城找到了这家新能源公司,只有一张工位和一个沙发,“和小卖铺差不多大”。笑脸盈盈的客服不断安抚他,“别急,今年的天气特殊,来年天气好了就好了”。和上次、上上次说得一样,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李光明每次在镇上的光伏公司见到的客服都不一样,经理也换了好几任,只在电话里打过交道,当初开着小车到家里接他的业务员早就不干了。
自那之后,他没敢再逾期还款,又回到了种田观天的日子,日日盼望晴天。据说会扭转盈亏的夏天终于到了,在5、6月光照充足的时候,一天最高的发电量达到200多度,能卖百十来块。明媚的阳光在李光明心里生出了希望,“是不是能回本了?”
对于安装光伏的家庭来说,天气直接决定着收入多少。湖南常德山区的一个村民在网上记录过,在一个难得的晴天,发电量有140度,当天收入42块钱,阴天只有28度,收入不到10块钱,雨天更惨淡,“只有4、5块。”
这个村民算过,除去阴雨天,一年中光伏发电板正常运行大概200天,按每天最多90块收入计算,一年下来除去租金和维修费,到手1万5千左右,至少五年才能捞回成本。
李光明算不清楚这笔账。他止不住地可惜,坏天气似乎太多了,还没等填平前几个月的亏损,就又陷入倒贴的阴霾。眼看小半年的地租都搭进去了,老伴忍不住埋怨李光明,也对他堂弟不满。他嘿嘿笑着,说堂弟也是好心。
11月7日,暴雪降临北方,雪片斜斜砸在光伏板上。李光明冒雪在院子里细细查看,发现有一根固定杆被大风拽离墙面一公分。他拍了下来,在朋友圈写道,“今年是老天和光伏安装户彻底作对的一年”。

光伏项目航拍,源自视觉中国

而在陕北毛乌素沙漠旁的村庄,村民并没有像李光明一样盼望阳光,似乎是充足的日照时间吸引来了光伏公司,在他们看来是“带来了灾难”——推土机进来后,沙漠从绿色变回黄色。有外出打工的村民回家祭扫墓地,想起墓前绿树成荫,现在成了一片荒土,心里不是滋味。
有人见过一个老人坐在路边大哭,痛骂家里的年轻人是“败家子”,一亩地140块钱(租金收入),“就把辛苦种了一辈子的树给卖了。” 还有一个种地为生的老人,亲手种的林子和作物都推平了,他说,“受下这么大的苦,这把年纪再种,可种不动喽。” 在当地方言里,「劳动」被称作「受苦」。
比起心里的难过,留守的老人们还面临更现实的困难。防护林砍掉之后,沙子还刮进了村庄赖以生存的二里渠。大生偶尔会回去探望80多岁的母亲,他记得小时候二里渠的水“可大了”,奢侈到可以用来浇地,后来水小了一些,但一直够吃够用。今年沙尘暴刮起来,堵了水井,水泵常常抽不上水,连喝的水都供不上,等上三四分钟,“抽上来也就一坨坨水”。
夏天缺水的时候,等上三五天也没有水,大生说,村民只好赶着牦牛、骑上三轮、开着摩托,去一公里外的地方取水。有人拿200升的柴油桶,也有人用十几个矿泉水桶拉水喝,两三天就要去拉一次水。
大生是一名泥瓦工,今年40岁,在邻近县市的建筑工地上接一些零活,养着三个小孩。800亩「粮田」被推平后,他开始对自己的晚年担忧,农民工“一个留不住就要回家嘛”,到那时在外打工的村民们上了年纪,如果纷纷回村,地也许就不够种了,那800亩「粮田」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庄稼和牧草被推平后,60岁的高晴喜找了些荒地,种了点高粱,还没到收获的时候。这些地不够肥沃,夏天地里干旱,“收成不好,只能喂喂牛羊。” 比如「山大王」牧草,种下去第一年不会有收成,等待根系生长需要时间。
由于住在光伏项目开发地的东南面,每当西北风从消失的林地刮过来,高晴喜就感觉是电影里的那种风,“躺在沙坡上一会儿,人都能给埋了”。羊病死的太多,也不赚钱了,高晴喜现在靠以前的积蓄生活,对未来的日子没了指望。
村里人都希望要回800亩「粮田」,恢复1200亩防护林——虽然等林子重新栽起来,长到能挡住沙尘暴的程度,少说也要十几年的时间。

推平土地之后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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