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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杜甫宿命中的人生抉择,但他拒绝以隐居来救赎自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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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6 19:41: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孤独是杜甫宿命中的人生抉择,但他拒绝以隐居来救赎自己                                                         2021-01-26 16:35                    

                          
“暮归”式的孤独,不光属于王维、孟浩然这样的隐者,也属于杜甫这样的儒者。
晚年的杜甫举家流寓蜀中,曾在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府中任节度参谋。作为老朋友,严武给予了杜甫很多的帮助,还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个从六品上的官职,是杜甫一生中得到过的最高的官阶了,后人称杜甫为杜工部,就是缘于这个散官。然而,杜甫还是对幕僚生活极不适应,他总是认为,年轻的同僚对他这个半百之人抱以猜忌和排挤,“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莫相疑行》),他还以老人的语气劝告说,“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莫相疑行》)。当他了却公家之事,独自回到幕府中的住处时却心事翻涌:
宿府 杜甫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庭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诗歌的首联,点应题目,“独宿”是全诗之眼,情绪全由此二字而起。首句写地点,杜甫忙于公务,这一夜没有回到城西草堂自己的家中,而是一个人独自留宿在幕府里。他看到了院中的深井和梧桐。井的幽深和树影的阴森,更增添了秋夜的清寒。孤独的人是失眠的,只有当看到蜡烛燃尽,才发觉夜在缓慢流逝。长夜中响起的号角声,仿佛是在自作悲伤之语。庭院里月色美好,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快乐的人在欣赏月色之美。然而,美的东西不是给孤独的人看的,展示给他们美好的东西,这反而令孤独的人愈加悲伤。

杜甫像
诗歌上半部分所写的深夜景致,引发了杜甫的悲伤和孤独。于是,诗歌的下半部分,杜甫开始诉说孤独的起因:他用“风尘”两字,概括了几年来的状态,国家战乱如风中之尘,自己举家避难流离亦如风中之尘,亲友书信断绝,存亡两不知。多少个日夜里,他想到失散的亲人,“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忆舍弟》)、“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他又回忆自己为了躲避战乱,携家带口,从华州奔赴秦州,从秦州流落同谷,又在寒冬里穿越漫天飞雪的蜀道,历九死一生,才在成都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栖息之地。自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冬安禄山叛乱起,杜甫已经飘零了整整十年了。如今,他只能像
《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那只鹪鹩一样,勉强栖息于一段树枝之上。
写作这首《宿府》的次年正月,杜甫便不能再“强移栖息”于府中,辞职回家。不料,四月时,刚四十岁的严武病死成都任上。失去依靠的杜甫,于五月举家乘舟顺江而下,他终于放下“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犹豫。舟抵云安(今重庆云阳)之前,杜甫写下了他的名篇《旅夜书怀》:
旅夜书怀 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江面已经看不到其他船只,夜安静下来了。初夏的夜风吹来,孤独无眠的人,此刻心思更加细密了,以至于他能够体察到那些白日里无暇注意的琐细之事。比如,宇宙间恒久存在的对抗与平衡:浩渺与细微、稳定与变动,它们被孤独的杜甫,从稳定的岸与摇曳的舟樯、沉寂不动的平野与奔流不息的大江、卑微之细草与辽阔之星野之中,渐渐地揭示出来。揭示的过程,便是目光所及的过程,它由近及远、由微及著:近处,细小难辨的草、高耸摇动的危樯,都随着夜风而起伏,它们是渺小而孤独的;远处,无垠的平野与浩瀚的星空相接,它们是稳定不变的存在。相对应的是日夜流逝的大江之中涌动着的盈亏有数的月,它们是易逝的。星野、江月,又与细草(微小的生物)、孤舟(渺小的人)形成强烈的大与小的对比,在宇宙的视野下,生命显得如此孤独而渺小。宇宙万物的规律,同样也适用于人间社会:名声或许可以因为被诗文记载而永恒,官职(一生所能够建立的济世功业、获得的物质享受)则会连同躯体一起衰老。然而对于杜甫自己而言,生前并没有建立任何功业,身体却已经衰老。自己所追求的,岂止是借由诗文而得的身后之名?此时已经五十五岁的杜甫回顾一生,十年京华乞食,五年西南漂泊,仿佛是天地之间一只渺小的、孤独的沙鸥,辛苦地飞去飞来,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另一首作于夔州时期的《返照》,则让人嗅到了一种接近死亡的气息。刚刚离开蜀中的杜甫,糖尿病、肺病、风湿并发,不能继续赶路,只得在夔州暂住了一年多。古代诗歌中有很多关于疾病的书写,多半是无病呻吟,但是出川之后的杜甫,真正是“百年多病”了。
返照 杜甫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衰年肺病唯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

明 周臣《流民图》(部分)
夔州,也称作白帝城,就是今天的重庆奉节。唐代时夔州隶属于山南道,是当时比较偏远的地区。所以,杜甫提到夔州时,经常说是“绝塞”“孤城”。白帝城有战国时期楚国王宫的遗迹,在巫山县西北。传说中,楚王于黄昏时在巫山幽会神女。
诗歌的首联,以两句分写同一景致:城西雨后的黄昏。暮光渐渐消退,只剩石壁上的回光返照在江中,暮云瞬间吞噬了远处的树木,不久之后,整个村庄也被吞没。久病之人,选择了闭门高枕,他退回到了自己狭小的空间中,与外面的世界孤独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地狱一般的世界:当时夔州正经历着军阀混战,庐州刺史杨子琳攻打成都失败后,转而觊觎夔州。三年后,杨子琳杀死夔州别驾张忠,占据了夔州。战乱让夔州的百姓流离失所。在另一首夔州时期的作品《白帝》中,杜甫对战争做了忠实的记录:“千家今有百家存。”战火过处,十室九空。对照史册,可以发现杜甫对此并没有做太多的夸张:据《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的前一年,户部的官方统计数据显示:
户部奏天下郡三百二十一,县千五百三十八,乡万六千八百二十九,户九百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
元代著名学者胡三省在此条下注曰:“有唐户口之盛,极于此。”到了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也就是杜甫来到夔州的前一年:
户部奏:户二百九十余万,口一千六百九十余万。
胡三省在此条下注曰:“史言丧乱之后,户口减于承平什七八。”胡三省认为,十年间,受安史之乱和军阀混战的影响,大唐帝国统计人口数减少了十之七八。当然,统计数据并不是精确的,而且官方户籍统计着眼于财政收入,并非实际户口数。户口减少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既有战乱导致的死亡因素,更有横征暴敛导致的“逃户”因素。唐玄宗后期赋敛加重,很多民众逃亡,以规避官吏的搜刮欺凌(严耕望《唐代户口实际数量之检讨》)。史册的数据是冰冷的,杜甫借一个寡妇之口哭诉了这冰冷数据之后的悲伤:“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男丁死于战场,那些寡妇仍被官吏搜刮欺凌,无论走到哪个村落,都能听到她们在秋天暴雨中痛哭的声音,这绝望的哭声盖过了秋天的暴雨声。
外面已经是豺虎之地,不可久留。《返照》一诗的最后,杜甫想到了投江殉国的屈原。他自己的境遇跟屈原类似,家国离乱,恶人横行,无处容身。屈原(一说宋玉)作了一篇《招魂》,呼唤游子的魂魄远离恐怖的四周,回到中心的家乡来。《招魂》中说“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杜甫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泊在南方(地狱)的游魂,没有人召唤他回到北方(故乡)。“南方实有未招魂”,相对于前人虚构的“招魂”,杜甫是真正游荡于现实中待招之魂。

杜甫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这种无依无靠又无能为力的孤独感,不仅仅是缘于自己的怀才不遇,或者自己年老多病、无家可归,更因为他总是能够推己及人,孤独地体恤着同样孤独的众生:他漂泊边塞,却悲悯《白帝》中同样无家可归的寡妇;他在夔州住所门前种的枣树,任由西邻的妇女来偷吃,“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又呈吴郎》);他房顶的茅草被风吹散,却悲悯抢了他茅草而去的孩童,痛哭着祈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宁愿自己受冻而死;他自己的孩子饿死了,悲恸之余,又想到了境况还不如自己的邻居百姓,“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甚至悲悯可怜的草木虫鱼,因担心鸡被人烹杀,阻止仆人缚鸡卖掉,“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缚鸡行》);在夔州东屯劳作的时候,他担心伤及穴中的蚂蚁,捡拾穗禾送给孩童,“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暂往白帝复还东屯》)。
杜甫这种悲悯的孤独感,是自信的李白、悠然自得的王维所缺少的。李白、王维的诗中也偶然会有杜甫的这种悲悯情怀,但只是只言片语,他们根本的心思不在于此。而杜甫却是字字悲悯,处处孤独。杜甫虽然在成都过着一种近似归隐的生活,在此期间写出了一些类似王维、李白那样亲近自然、参悟玄理的田园诗歌,但只是偶尔为之,杜甫的心思也不在于此。在这首《江亭》中,这种超越自我之上的悲悯和孤独更为明显:
江亭 杜甫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诗作的前两联,是以山水田园诗的假象出现的:坦腹的行为来自《晋书》中的王羲之。太尉郗鉴派人到王导家选女婿。王导安排来者到东厢房去观察王家的几位年轻子弟,大家都很矜持,唯有王羲之一个人浑然不顾,兀自袒露着肚皮躺着。郗鉴偏偏选中了不拘礼仪的王羲之作为女婿。杜甫模仿着王羲之坦腹在春天的江亭里,吟诵着歌谣,远远地望着江边野外。春水恣意流动,他的心并不刻意去追逐流水,白云悠闲地飘荡,思绪也随着放空。诗歌的后两句,作者突然收起了前两句中短暂的悠闲,他先是感受到春天将要结束,万物按照自然的秩序各自欣欣向荣地生长,只有他无法过上想要的生活。原因在末句点出,因为战乱,他无法回到“故林”—他的家乡,或是日思夜想的京城。看似平淡无奇的第三联,写尽了杜甫无边的孤独,春天里美好的云、水,都与他无关了。
杜甫的诗歌中,经常会出现像《江亭》这样的前后情绪反转的情况。推崇陶渊明、王维一派的田园诗的评论家以为,杜甫是缺少“汵然独往之趣”的。实际上,杜甫并非不懂,应是不为。从《江亭》的颔联来看,这句中对于玄理的参悟,足以与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相提并论。葛晓音先生说:“然而杜甫并没有因为参透这些玄理而达到乘化委运的境界,这是他和陶、王的根本区别。(葛晓音《杜甫诗评选》)
杜甫原本是懂得如何通过像王维那样的“独处”——隐居——来救赎自己孤独的痛苦的。但是,杜甫的个性、他对儒道的坚守,使得他不能泰然地放弃,悠然地独处。独处的风景,对于杜甫只是片刻的遐思与休憩而已。他太苦了,他需要休憩片刻。杜甫诗歌中的田园风物、玄理,背后深藏着悲悯众生、感叹时局的孤独,而不仅仅是怀才不遇的自我的孤独。
杜甫始终恪守着一个儒者忧国忧民的情操。他曾自嘲是“乾坤一腐儒”(《江汉》),他也知道“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经历了何等的遭遇,才对自己的孤独有这样悲彻的认识;又是何等的决绝与刚毅,才能将自己与美好的春天隔离、与美妙的玄理隔离,让自己身在“地狱”般的人间,仍不忘“奉儒守官”,不忘苍生。这就是杜甫自始至终的人生追求。
杜甫曾形容自己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孤独是杜甫宿命中的人生抉择,他拒绝以独处(隐居)来救赎自己。

本文选自《浮世本来多聚散:唐诗中的21种孤独》(蔡丹君 著,中信出版·文艺社,2020年12月版),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摘发,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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