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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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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6 11:18: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李翠玉 于 2014-9-16 14:10 编辑

黍子

李翠玉

     天气燥热,一丝风也没有。临近国庆,秋天都已经成了末了,可这只老虎就是迟迟不愿离去,太阳也跟着凑趣,像一口烧开的大铁锅,吱吱向外吐着热气,烤得草黄了,蒿枯了,那些苞米甚至没成熟就已经风干了,可怜巴巴地站在大田地里,低着头,眼神绝望。

    黍子提着镰刀,在地里割着苞米棵子,六七亩地,大概要三天多才能割完哩。虽然大娃——薄梅早早寄来了钱,也打来电话,要她雇人割,雇人一天要100多元呢,自己这几亩地割下来,少说也要三百多,薄梅虽然寄回了钱,可她远在千里之外,哪个知道她过得到底好不好,待把这些苞米收拾家去,自己就带着薄梅这些年寄回来的钱,带上尧尧,也做上一次火车,去看看薄梅,听说,火车很平稳呢,做上就和没做一样哩。天晓得她那个一见钟情的主儿到底是对她恩爱有加,还是薄情寡义,我一定要过去看看。想到这里,黍子觉得腹部又隐隐作痛,好像有一只小猫咪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来回乱跑,偶尔还咬上她一口。黍子皱皱眉,做了个深呼吸,这些动作并没缓解她来自腹部的疼痛。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老是小腹疼,再或者就是疲惫不堪,看来真是老了,黍子无可奈何地想。

     可黍子不服气,不就是小腹疼么,疼就疼呗,吃上一两颗止疼片马上就好了,想自己年轻那会儿,肚子疼得满炕滚,也没有止疼片吃,冒一脑袋汗,挺挺也就过来了,到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想到这里,黍子就觉得小腹不像刚才那样疼了。她继续割着包米棵子,继续想着薄梅。薄梅甚至都没坐到花车就远嫁他乡,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大娃那么乖巧,那么漂亮,那么听话,如果不是早早嫁了,能不能也和隔壁的研华一样考上大学,那样,她是不是就会常回来看看自己?黍子觉得她想念薄梅的念头越来越浓,甚至她自己都有点担忧了。包米棵子一撮一撮被她割倒放下,放下割到……

     突然,小腹里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痛又汹涌而来,那只小猫咪开始捕虫,捉蜂:肠胃里像猫抓,像虫噬,像蜂蛰……黄豆粒般的汗珠子此起彼伏地从脑门子、眼角、眉梢次第蹦了出来,继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黍子一点一点矮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紧握在手里的镰刀,那猫,那虫,那蜂越发兴奋,黍子的五脏六腑抵抗不住了,黍子只觉得嗓子一热,嗷的一声吐了起来,由于早晨出来得早,黍子吃的饭不多,只三口两口就把胃里那点嚼物吐净了。可肠胃剩下的那些饭粒依然不依不饶,拼了命地向外窜,黍子偎在地上,黄胆水都要吐没了。

     黍子继续偎在苞米地里,脸色惨白,过了一袋烟功夫,内脏里那些动物们才停止了“嬉戏”,疼痛渐轻,她用袖口擦擦额上冷汗,又揉揉眼睛,一使劲,竟然没站起来。唉,她长长打了个唉声,就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上,黍子摇了摇头,难道自己真的老了,这身子骨说不行就不行了,不是这疼就那疼,看来自己真的要成为娃们的拖累了。

     想到这,黍子又想到了自己的二娃。二娃蔫枝在她身边,也体贴、孝顺。可不知为啥,一年前突然离了婚,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上班、加班。忙完工作,回到家头一句就问,今天都啥活?啥活?活多哩!可再怎么多也不能让娃干啊!娃上班、加班就够累的,下了班,好歹也要歇歇啊!于是黍子就说没啥活、没啥活。就那么点活,都不够妈锻炼身体的。这些农活还真不够黍子干的。如果不是最近身体的关系,黍子早出去打工了,出去薅一天草能挣八九十元呢?想到这里,黍子就回忆自己出去打工末了开钱时,那一张张带着四个脑袋的票子总是让人兴奋。可最近不行了,黍子就觉得近日来自己的小腹总是疼,而且浑身酸软,手脚也不似以前灵泛了,自己真的老了吗?黍子自己问自己,可自己终究才63而已。

想着想着,一片乌云飘了过来,慢慢遮住了明晃晃地太阳。黍子一手拽着苞米棵子,一手抓起镰刀,用镰刀拄地,慢慢地、慢慢地,她终于站了起来,才站起来,就觉得四周乱晃,眼前的小金星一颗一颗向上飞……

    “妈、妈……”这时,蔫枝从地头急匆匆走来,边走边喊,神态焦急。

    娃来了,娃多孝顺啊!一抹笑意缓缓漾上黍子苍白的面颊。

    “娃,妈在这里理,”蔫枝的几声喊,让黍子浑身充满了力气,她一下子从刚才的靡靡中恢复过来,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像一名听到冲锋号的士兵,一口气割倒一大溜包米棵子。蔫枝连跑带颠,气喘吁吁来到黍子近前,她一把夺过黍子手中的镰刀:“妈,不是让你雇人割吗?又自己割,把身体累坏怎么办?”蔫枝说着话的同时,娇嗔地瞪了黍子一眼。“我这身子骨结实着呢,哪里说累坏就累坏的,都成坏的了,”黍子不服气。“不和你犟。”蔫枝再不吭声,夺下黍子手中的镰刀,“尧尧,和姥姥回家去。”蔫枝冲着大片的苞米地使劲喊道。“嗯,听见了。”一个小脑袋带着甜甜的声音里从苞米棵子里钻了出来。“尧尧,快些出来,别等天黑就出不来了。”黍子的声音里带着满满地爱意,又掺杂着一点点隐忧。

    这时,尧尧像一只花蝴蝶蹦蹦跳跳来到黍子身边。抓起黍子的手,“姥姥,你看,我帮你揪花了。看,好多好多呢!”说着,尧尧把一大把狗尾巴草塞到黍子的左手里。“姥姥,那边的河沟里还有好多好多呢!明儿我还去给你揪,那里还有花蝴蝶呢!要不,咱们去逮”

     黍子瞅着左手里尧尧塞来的这大捧儿狗尾巴草,眼神不由一滞,这一滞,时光就倒退了五十年,那时那地儿,他捧来一大把狗尾巴草,她当时就嘴巴撅得老高,“我不要狗尾巴草,我要廖花,粉色的廖花。”他眼神一探,随即把草塞到她的左手,“什么廖花,粉色廖花,就这草了,就这草。”他的语气是霸道的,甚至蛮横。那一瞬间,她笑了。死死地攥住了那大捧的狗尾巴草,她喜欢他,喜欢他的霸道,他的的蛮横,喜欢他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可是,黍子只是攥住了这一大捧狗尾巴草,那以后,他们家搬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世纪,从此,再无相见。黍子瞅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倏尔就理解薄梅的一见钟情,远嫁他乡了。

     “姥姥,帮我捉一只蝴蝶呗,那只金粉的蝴蝶很狡猾,我总是捉不到。”尧尧一脸委屈,跑过来,抓住她的右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轻了起来。被尧尧拽到了河沟子里。连续干旱,河沟子就要干涸了,偶尔有凹下去的地儿形成一个水洼,把一汪水困在那里,形成一个死水洼子。黍子才走下去,就看见一束狗尾巴草倒映在那洼死水里,静静地,甚至有点孤独地站立在那里。一瞬间,黍子呆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向下掉。这时,尧尧追着一只金粉花蝴蝶乐颠颠跑了过来,“姥姥,快帮我抓住,快帮我抓住。”那蝴蝶可能是被尧尧追得懵了,不晓得怎么竟然撞到黍子的手心里,黍子拇指、食指一掐,那蝴蝶就乖乖成了黍子的阶下囚。那蝴蝶在黍子的手指中挣扎着,扑楞着翅膀努力逃脱,触须下面,黍子仿佛看见两道哀怨的眼神,她心一软,手指一松,那只金粉的蝴蝶就挣脱了她暂时的禁锢,在它飞走的那一瞬间,黍子甚至感觉到它触须上,翅膀上都舞动着感激。

     “姥姥,姥姥……”尧尧风一样窜了过来,“姥姥,那只金粉的蝴蝶呢?你有帮我……”尧尧突然停止了问话,瞪圆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姥姥,你哭啦?”尧尧伸过胖乎乎的小手,要为姥姥擦眼泪。“我哭了吗?”黍子反问?“姥姥也会骗人了,没哭那眼睛怎么红红的,还有眼泪呢?”“坏瑶瑶,不许编排姥姥,姥姥不是帮你逮蝴蝶,被水洼子里的水喷脸上了吗?”黍子把尧尧圈在怀里,手杵向她的腋窝,尧尧拼命向外挣脱,一边挣脱一边大声说:“姥姥骗人,姥姥骗人,姥姥哭眼泪喽!姥姥哭眼泪喽!”

     国庆节到了,黍子的苞米棵子还没割完,黍子也不着急,反正苞米搁在地里,还能度度粒儿,临冬天远着呢。她现在要做的是先去镇上的集市买肉、买菜。国庆节三娃溃叶和四娃苇草都会带着丈夫和孩子回来的,她们在黍子的临县居住,虽然距离不太远,但因为家庭琐碎,也不经常回来。好歹过节回来一趟,黍子要给她们颠得点好吃的,虽然娃们都不缺吃,但黍子还是爱看娃们吃她亲手给她们做的所谓的好吃的。她慢慢走在去集市的路上,慢慢想着尧尧已经长大了,如果尧尧不去上学前班,那么她一定拽着尧尧的手,她们祖孙一路走,一路吵,不知不觉就到了集市上。现在,尧尧上学了,黍子就觉得从家到集市的这条路变长了,长得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偶尔小腹里那只猫不是咬,就是窜的,闹腾得黍子直冒汗,有尧尧拽着怎么哪里也不疼呢?

     黍子长长叹口气,还是慢慢走到了集市上。她先砍了一刀排骨,三娃溃叶最喜欢吃的就是排骨了,每次回来,她都对排骨意犹未尽,好像婆家从来不给她做排骨吃似的,看着她那狼吞虎咽地吃相,黍子每次都是既幸福又心酸。黍子这里想着,那边卖肉的摊主已经把排骨给剁好了,黍子继续买了猪肉,搅了肉馅,还觉得不够,又买了一点儿,觉得差不多的时候。黍子开始买牛肉,四娃苇草喜欢吃,她到不似三娃那般吃得直接明了,但娃们爱吃什么,黍子一个个心里记得牢牢的。接着又把女婿们爱吃的鱼、蟹子、水果等等都用纸币换到了篮子里。直到臂弯上的篮子的肚子快要涨破时,黍子才停止了购买。这时,薄梅打来电话,说国庆节只放三天假,路程又远,决定暂不回来,等过了国庆节,寻个空闲的日子回来,要黍子注意身体,少干点农活,又为她打了2000元钱,要蔫枝帮她去邮局取。又不回来,哪时能得空闲呢?黍子看着满当当的篮子里那个红红的大石榴,大娃最喜欢吃的是石榴,逢年过节,黍子都买一个放到篮子里,可每次薄梅都没得回来。红红的石榴咧着嘴,黍子盯着看,仿佛在看一别十年的薄梅。也不知怎么,最近她总是想薄梅,日里想,夜里想,甚至做梦都想,可是不管怎么想,黍子觉得自己就是想象不出薄梅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唉,黍子又开始叹气,然后挎起篮子,才跨到胳膊上,小腹里的猫咪又开始咬,篮子从臂弯上滑落到地,排骨,肉馅、牛肉撒了一地。“尧尧、尧尧!”黍子焦急地喊了起来,半天听不见尧尧吱声,恍然想起,尧尧已经上学了。自己是一个人来的集市,她用手抹了抹额头,缓缓蹲下身子,慢慢把洒落到地上的物件一样一样拾回篮子里,待她重新站起身形,突然就发起愁来。集市上人来人往,好不拥挤。她初来集市上明亮的目光有一点点黯淡。这时隔壁的“四瞎子”开着电动三轮经过,看见黍子瞅着篮子发呆,知道黍子承受不了篮子的重量,就说到,“黍子婶子,把篮子放车上吧,我回去就给你捎回去。”黍子迟疑了一瞬,脸上的沟沟立刻舒展开了,笑着说:“那好,四瞎子,帮我捎回去吧,等娃们回齐了,你就去我们家,我给你包饺子吃。”

四瞎子笑了,说就去,就去,我还真喜欢吃黍子婶子包的饺子呢!俺家那口子包的就是没味道,没法和黍子婶子比啊!那孩子都回来了。

     “没呢!想着应该回来了吧?”黍子说着,目光穿过集市,向小镇车站的方向看去。车站上车来车往,你来我去,黍子瞅了大半天,终于抬起步子,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慢,偶尔就回头瞅瞅小站。四瞎子开着三轮车从后面撵了上来,黍子婶子,才走到这里啊!我还是把你也捎回去吧。

     把我捎回去,黍子才要摇头,突然一皱眉,接下来说,那就捎回去吧,黍子费劲巴力地爬上四瞎子的三轮车,用手死死把住车的栏杆,四瞎子一给油门,不大会功夫就到了黍子的家门口。四瞎子把黍子扶下车,把那个胀鼓鼓的篮子提下来,黍子才弯腰去提篮子,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戛然而停,车门打开,三女儿溃叶、三女婿肖舒扬领着孩子斑斑从车里钻了出来,然后大包   小包地往下拿。

     微笑迅速包围了黍子五官的领地,继而继续扩散。黍子笑得合不拢嘴,四瞎子说,“捎回得早了点,如果晚点,是不是你闺女就把你拉回来了。”

     “哪里能看得见呢?还是要你捎得,”黍子继续笑,对四瞎子说,“要不晚上你领着浑子过来吃,婶子包你喜欢吃的三鲜陷饺子。”

    “你们家女儿女婿的,我去算什么呢?”四瞎子嘻嘻哈哈地离开了,末了说,“黍子婶子你有事吱声啊。”

     “你算什么,你算我半个儿子啊!”黍子冲渐渐远去的四瞎子的背影喊,“别忘了来吃饺子啊!有事情我少不了麻烦你呢。”

五岁的斑斑蝴蝶一样飞了过来,“姥姥抱,姥姥抱,我想姥姥了,要姥姥抱。”黍子爱怜的抱起斑斑,突然一个趔趄,堪堪摔倒,到是肖舒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黍子,再慢慢把斑斑扶到地上,“不许让姥姥抱,斑斑都长大了,怎么老让姥姥抱呢!”溃叶瞪着斑斑。

     黍子一脸尴尬,脸上依然挂着笑,“就是啊,斑斑长大了,姥姥老了,姥姥抱不动斑斑了,将来,姥姥要等斑斑抱了。”斑斑笑了,抓着黍子的手,“那斑斑牵着姥姥走。”这时,溃叶已然把自己的大包小包连同黍子的篮子一起拿回了屋子,然后回来也拉住黍子的手,祖孙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子。没消一会儿,苇草一家人也到了。

     这时,黍子是高兴的,黍子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她掐芹菜,洗鱼,摘豆角,剥蒜,刷盘子,虽然孩子们一再阻拦她干活,可她就像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此时兴奋得停不下来,孩子们见她高兴,也就不怎么阻拦了,大家说说笑笑,这一餐饭也就做好了,吃饭时,黍子瞅着团团围坐的孩子,眼光有一点点失落。她突然起身去了厨房,那个大大的、红红的石榴孤零零的待在篮子里,大家都忘了把它拿出来。黍子才哈下腰,尧尧已经到了近前,尧尧牵起她的手,“姥姥、姥姥吃饭啦!”尧尧把黍子拽回了餐桌上。苇草偷偷问蔫枝:大姐又没回来。嗯,说是等过了国庆节,找个空闲点的时间回来。苇草使劲眨了眨眼睛,嘴一嘟,不再说话,顺手给黍子夹了一片木耳,“妈,你多吃点木耳。”

      薄梅在收拾行装,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家了,这里离小镇太远了,或者远只是一个借口,只是她害怕回家的一个借口。十年前,她不顾一切和他远走他乡,才一年,他就厌倦了她,她像一片树叶,在这陌生的土地上飘荡,那时她是想到回家的,可是她不敢,她怕,她也不知道她都怕什么,妈妈是那么慈祥,是不会责怪她半句的,她到底怕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好。如今,她依然是怕的,可她回家的心情是那样迫切,仿佛再不回去,就从此再也回不去似的。

     吃完饭,蔫枝捡碗。溃叶去院子里找了镰刀,黍子问:三娃,都这晚了,你做啥?我去割玉米棵子啊!妈,我知道你不会雇人割的,你瞅你现在的身子骨,是割不动的啦,你也不用逞强。黍子瞅瞅溃叶,“你怎么也和尧尧一样,会编排起人来。我老了吗?”

     “姥姥没老,要三姨去割包米棵子,姥姥陪尧尧抓蝴蝶,这次,姥姥你可不要被水洼子喷到眼睛了。”

     “尧尧,姥姥怎么了?”蔫枝瞪大眼睛看着尧尧。“姥姥帮我抓蝴蝶,被水洼子里水喷到眼睛,就哭眼泪了。呦呦,姥姥羞羞呢?”尧尧跑过来,用食指要去刮黍子的鼻子。那一瞬,黍子又想到了那束倒映在水洼子里的苇草,眼神突然一暗,眼泪险险又流了出来。黍子装作捋头发,用手背蹭了蹭眼皮。这一细节还是被蔫枝看在了眼里。黍子心下想,自己最近怎么了,不是想这个,就是想那个,难道真的老了吗?

     黍子还在冥想,孩子们各自找到家什,就要去割玉米棵子了。黍子又笑了,娃们多孝心啊!来这一会子,还要张罗帮她割那点玉米棵子,要知道他们非要帮着割,自己贪点黑把它们都割倒就好了。

     吵吵闹闹的一天过去了,国庆节也过去了,孩子们该回的回,该上班的上班,黍子的屋子又变得空落落的。黍子又提起了镰刀,那些个玉米棵子终究没全部割完,虽然孩子们一再叮嘱她要雇人割,可自己一个人呆在空落落的家里有什么意思,以前还有尧尧,黍子想着,割一撮包米棵子,再想,再割一撮,最后她割不动了,就一棵一棵地割……

     这时蔫枝又急匆匆来到地里,夺过黍子的镰刀,“妈,你怎么总不听话?这么点活,我下班一会儿就干完了,再说了,还有尧尧帮我呢?不用你挂着的。对了,妈,我明天请假,我要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我觉得你最近不大对劲。“

     “我哪里不对劲了,我不去医院,那地方像老虎一样,会把人吃掉的,我不去,去了要沾上晦气的。“黍子直摇头,那神态就像尧尧初去幼儿园不喜欢去而找借口一般。

     蔫枝笑了,“妈,你怎么像尧尧一样,听话啊!咱就去看看,没事你就回来割包米棵子呗!”

    “没事就让我割包米棵子,”黍子认真的尧尧般追问。

    “嗯。”

     等拿到化验单,蔫枝的手抖了起来,抖得很厉害,泪噼里啪啦掉到化验单上,好半天,蔫枝才挪到门诊处。

    “手术是根本不行了,好好陪患者走完最后一程吧!”医师同情而又无奈的说。蔫枝觉得门诊室晃得厉害,她扶着医师的桌角,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消失。

     蔫枝请了假,甚至决定辞职,她拿着镰刀,陪黍子去割玉米棵子。黍子说,“你不去上班了,”蔫枝说:“放假了。”“那国庆节都没放,现在怎么说放就放了,失业了。”黍子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妈,放假了,割完这点包米棵子我带尧尧去看海,妈,你和咱一起去。”

     看海,小河沟子里那束静静的、甚至孤独的苇草立刻呈现在黍子面前,它甚至在向她招手,黍子笑了。“看什么海,你和尧尧去吧,我在家看家,苞米棵子还没割完哩?就是割完了,往家拾掇也要一些时日,还有果树园子里的寒富苹果要卸,花生要拔,地瓜要起,那点绿豆已经炸得满地都是了。我还要把屋后的芸豆角摘了,放到锅里料一下,晒干,好留着给你们冬天里吃呢,尧尧最爱吃我晾晒的红薯干了……黍子说一句,蔫枝的心就紧一下,再说一句,再紧一下,她慢慢停下自己手中的镰刀,夕阳下,妈妈的头发白白的,似秋日里早晨浓浓的霜、三九正晌皑皑的雪。那白,白得耀眼,白得刺目。

     妈,蔫枝低低唤了一声,刹那间泪像山体滑坡的泥石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而心底犹如有千万只巨蚁在噬咬,那痛撕心裂肺。蔫枝不敢再看妈妈了,低着头,飞快地割着包米棵子,一片片包米棵子在蔫枝的镰刀下迅速倒了下来,它们的生命在蔫枝锋利的镰刀碰触到它们的那一瞬间而颓然告终,妈、妈妈、妈、妈妈……蔫枝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喊着,仿若这一棵棵倒下来的包米棵子都是黍子的生命。

     二娃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放了假,四个娃当中,属二娃最忙了,她除了上班,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平时总是拿这拿那要我帮忙的,今天怎么突然就有时间了呢?黍子一肚子疑惑,看蔫枝抡镰刀的样子似乎要和包米棵子拼命呢!可别把娃累坏了。黍子快一点撵上蔫枝,一把夺过蔫枝手里的镰刀,娃,你歇歇,别累坏了,歇歇,妈割,妈割,这么点包米棵子,妈一会儿就割完了,值当你这么拼命吗?咦,你眼睛怎么了,迷了吗?妈帮你吹吹。黍子爱怜地抓起蔫枝的手,作势就要去翻她的眼皮儿,因为着急,黍子略黑的脸膛已经涨成了红色。

     妈,蔫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抓着黍子的大手嚎啕痛苦起来。看着蔫枝泪流满面的脸,黍子小腹里的那只猫又开始咬了起来。

     黍子依然不愿意去看海,她依然慢慢地向家里拾掇苞米;去果树园子卸寒富苹果;一䦆头一䦆头从地里刨着地瓜……蔫枝也不勉强她,但她像影子似的陪着她,她撵她走,她就摇摇头,再撵,她就假装傻笑。

     那是一个美好的晴天,蔫枝去了医院。黍子一个人提着半篮子落花生,踩着羊肠子一般的小路,从山坡上绕出来,她慢慢地走着,走着。小腹里猫咬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黍子自己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那条快要干涸的小河沟子终于出现在黍子面前,黍子把篮子放下,深情地注视着小河沟子,彼时,没有风,没有鸟鸣,没有羊群,没有行人……什么都没有,只有黍子一个人,天蓝蓝的,倒映在水里,水里的蓝天越发蓝了,蓦地,黍子看见了,看见了倒映在水里的那丛狗尾巴草,黍子笑了,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满足。仿若她这一生就是为这丛水里的苇草而活,哪怕看见它一眼,她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彼时,黍子觉得自己体内连日来噬咬自己的那只猫不见了,一缕阳光从她干瘪的唇慢慢融入胃,融入心,融五脏六腑。黍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阳光,阳光咧着嘴笑,黍子也咧着嘴笑。

     她隐隐觉得,自己走这条路的时间似乎不多了,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她不知道。但这种感觉一旦来临,她是相信的。她不愿意和蔫枝去看海,她要待在家里,待在着这条小河沟子跟前,哪怕每天能看一眼河水,看一眼岸边的粉色廖花,再看一眼映在小河沟里子里狗尾巴草,她就心满意足,她这样静静想着,静静看着。突然,她觉得有一道异样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那目光就像刚才自己变成的阳光,那样温暖,温暖得让人萎靡。

     黍子慢慢抬起了头,蓦地,黍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倒印在小河沟里子的那丛狗尾巴草被一个衰老的系着一个白孝带的身影覆盖了,那个覆盖着狗尾巴草的身影就是黍子的梦。黍子开始用手揉着眼睛,慢慢揉着……

     光阴脆弱地经不过手背轻轻一翻:时光就倒退了五十年,那时那地儿,他捧来一大把狗尾巴草,她当时就嘴巴撅得老高,“我不要狗尾巴草,我要廖花,粉色的廖花。”他眼神一探,随即把草赛到她的左手,“什么廖花,粉色廖花,就这草了,就这草。”他的语气是霸道的,甚至蛮横。那一瞬间,她笑了。死死地攥住了那大捧的狗尾巴草,她喜欢他,喜欢他的霸道,他的的蛮横,喜欢他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可是,黍子只是攥住了这一大捧狗尾巴草,那以后,他们家搬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世纪,从此,再无相见。

     黍子继续揉着眼睛,小腹里的猫咪又开始磨牙,黍子全无感觉,她的思绪飞了,飞到那捧魂牵梦绕的狗尾巴草里。等黍子把手掌从眼睛上拿下来的时候,那个梦就不见了,只有那丛狗尾巴草孤独地倒映在小河沟子的死水洼子。可是,黍子的心情是愉悦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相信他已经来过,只要他来过,她一生的等待也就无憾了,她蹒跚地挪动着脚步,在手指就要碰触到狗尾巴草的瞬间,他突然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大捧狗尾巴草,那草一支支害羞地低垂着头,袅娜温存。他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沧桑不遗余力把田垄一条一条添挪到他的额上,那沟那壑仿佛都在一句一句诉说着久远的思念。

     黍子的眼睛模糊了,积蓄了半个多世纪的眼泪顷刻而下,此刻,她没有用手去拭,她骄纵地任凭它们在脸上肆虐。

他静静地走近她,默默把自己的孝带子撕下一条,仔细地、认真地把手里的狗尾巴草包好,缠牢。然后默默塞到她的怀里,默默地注视着她,最后默默地离开了。

     彼时,黍子觉得头上的太阳越发暖了,这暖意就像这条还没干涸时的小河沟子的流水,一点一点流过她苍白的心田。黍子笑了,面容娇羞,就像怀里那捧娇羞的狗尾巴草。

     黍子的脸膛红润了,脸上的笑意浓了,走路偶尔都带着风。蔫枝的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三妹、四妹来的勤了,可大姐为什么迟迟不归呢?

     黍子临终时,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病魔折磨得她枯瘦如柴)她用那双被沧桑磨砺得毫无生气的眼神哀怨的瞅着站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大娃、二娃、三娃、三娃女婿、四娃、四娃女婿……一滴浑浊的泪珠儿缓缓从她的眼角溢出。她恋恋眼神终于挪到伴随她一生的那口薄柳木躺箱上,薄梅愣愣地瞅着妈妈,一瞬间,她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走过去,在黍子的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用毛线绳儿穿的钥匙,那钥匙不经常用,已经有点锈了。薄梅用颤动的手把躺箱打开。

     躺箱很空,(仿若黍子的人生)薄梅哈下腰,把里面的物件儿一件一件往外拿,最先是一件已经褪色但依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衣服,薄梅把这件东西拿出的瞬间,黍子已经黯淡无光的眼神突然一亮,瞬间又暗了下来。薄梅继续往外拿,又一件蓝色更生布长裤,已经很旧了,膝盖上甚至还打着补丁,黍子的呼吸有点急促,嘴角开始蠕动。再下来,薄梅又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棉花卷、两个棒槌、一个槌板石、烙铁、木尺,随着薄梅的一次次哈腰,黍子的目光热切起来,脸颊发红,终于,薄梅停止了哈腰,一个用白孝带子一角包裹的已经干枯的苇草呈现在大家面前。

     薄梅一脸诧异地瞪着这枚苇草,有点不知所措,大家也一片愕然。黍子的脸更红了,濒临绝望的眼神突然柔软起来,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微笑一点一点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蔓延开来,倏尔,她的眼神开始涣散。

     妈!最先发觉不对的是蔫枝,接下来大家就都发现了,当她们七嘴八舌大声呼喊的时候,这个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黍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彼时,她的脸颊红红的,尽管有一滴浑浊儿的泪珠还在她已经没有生气的眼角跳跃,但依然没有影响她最后一瞬间的微笑。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他在室内看电视,看着看着无端心烦起来,打开防盗门,走出小区,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眼神茫然。出租车司机连问了三声,您要去哪里,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要去哪里了,突然说道,你顺路开开,看哪里能有河汊子。司机再不言语,二十分钟后,他在一个长满苇草的河岸边下了车。

     这时一条流向哪里的河流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看见岸边长满了芦苇,芦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狗尾巴草,瞬间,他的眼睛亮了,脚步轻了,就连连日来不大受使得手都灵活了。他一棵一棵地摘着狗尾巴草,一棵一棵地深情凝望,然后再一棵一棵捋顺,小心翼翼捧到怀里……他觉得有点累,就坐到河岸边歇息,那狗尾巴草就不住地向他点头,他莫名就有些悲哀,突然,一阵风吹来,竟刮走了他那捧小心翼翼摘来的狗尾巴草,草在河岸边滚了几个个儿,最后堪堪落到了河里,河里水流不急,但还是把那捧狗尾巴草带走了。那一瞬,他觉得他很久没有湿过的眼睛突然阴雨绵绵,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黍子死了,六十五岁的年龄,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在一片哭嚎声,儿女们把黍子葬在了东山一个像阳的山坡上。圆坟那天,薄梅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自己的孝带子撕了一角,重新把那枚枯萎的苇草认真包好,小心翼翼藏到妈妈的躺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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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6 16:54:44 |只看该作者

一个凄婉的故事。

好文章,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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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9-16 17:38:40 |只看该作者
赞!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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