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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好妍华,我耽拙朴。”
——王世襄
《大家》节目采访王世襄, 见到主持人第一句话,王老便说: “我婉拒你们这个节目好多次了,
就因为不喜欢你们这个名字, 感觉一上你们节目我就成大家了, 我哪儿算是什么大家呀。” 玩蟋蟀、养大鹰、训鸽子、刻葫芦, 王世襄从小喜欢调教鹰狗的游艺, 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小学玩儿到大学, 我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 然而,若没有王世襄, 那些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物”, 将永远无法跟“文化”二字关联起来, 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彩, 以至于曾有人评价说: “21世纪可能还会出现个钱钟书,
但再也不会出现王世襄了。” ![]() 父亲抱着一岁的王世襄 王世襄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 其先祖曾是福州城内的望族之一, 父亲王继曾一度担任张之洞的秘书, 后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 母亲金章娴雅高贵,曾留学欧洲, 身为鱼藻画家,持家之外寄情绘事。 大舅金北楼则是民国北方画坛领袖。 儿时,家中有私塾老师教经、史和诗词, 为王世襄打下了良好的国学基础。 出生于这样的望族,若自幼勤于诗书, 王世襄真有可能成为“钱钟书式的人物”。 有一年,王世襄得了猩红热, 传染给大两岁的哥哥王世荣, 结果王世襄命大, 扛过去没死,哥哥死了。 那时的王世襄淘气,每次去舅舅家, 不是捅马蜂窝,就是上房揭瓦, 亲戚们都劝金章好好管教王世襄, 金章却对王世襄万分宠溺,说: “只要于身体无害,就随他去吧。” ![]() ![]() 10岁时,王世襄就开始养鸽子, 举着大竿子赶鸽群。他还养蝈蝈, 学八卦和太极,跟清宫摔跤手学摔跤, 自己学习驯鹰和放狗、捉獾、逮兔。 由于家境优裕,王世襄活得自由自在, 京城里各种杂七杂八的传统玩意儿, 他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个玩儿得有板有眼, 混迹于前清的遗老遗少之间, 很快成了北京城内有名的少年玩主。 小学时,他就读于北京 一所美国侨民学校, 每周老师布置英语作文下来, 王世襄全把自己玩儿鸽子的心得记下, 气得英语老师怒而掷还,斥道: “汝今后如再不改换题目, 无论写得好坏, 一律给P(poor,即不及格)!” ![]() 就这么一路玩下去, 王世襄根本不把学业放在眼中, 考入燕京大学医学科后,他仍不收心, 沉醉于种葫芦、养鹰、养狗、养鸽子, 他甚至臂上架着大鹰跑去上学。 怀中揣着蝈蝈在课堂鸣叫,老师听见了, 一声令下让他滚到课堂外面去。 这种“玩家”派头被同学视为不务正业, 教授们一个个都很是为他感到心痛: “你若再这样下去,前途就毁了!” ![]() 王世襄听不进去,没多久, 功课自然落下,一考就不及格, 加之理科基础并不好,愈发读不下去, 只好转到了国文科。因为国学基础好, 王世襄到了国文科如鱼得水, 甚至帮着全班学生吟诗作赋写作业, 教授不知所以,还当全班人称赞: “你们是我教得最好的一批学生。” 王世襄自觉得毕业不成问题, 从此就玩儿得更欢了。 还记得哥哥王世荣死时, 对于王世襄的不听管教, 亲戚们都哀叹:“可惜死了个好的。” 幼年的王世襄听见大家这么说, 并不往心里去,只管玩儿自己的。 人生的转折,发生在1939年春, 一直疼爱他的慈母金章突然去世, 王世襄经受了出生以来第一个打击。 他深知母亲对自己的期盼,只因宠爱, 才不肯将他的自由困在诗书之间。 “母亲的去世,使我醒悟, 觉得自己愧对父母的关爱和期望, 于是,我开始认真念书。” ![]() 王世襄母亲金章 这年,他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 从此摒弃一切玩好,专心学业。 因受家庭影响,对中国美术史感兴趣, 以《中国画论研究》一文, 王世襄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园被日军占领, 王世襄回到家中,在父亲鼓励下, 完成了《中国画论研究》元明清部分。 论文撰写极其艰难,前后历时五载, 直到1943年夏,才完成这部 洋洋洒洒共70万言的立志成才之作。 《中国画论研究》完成后,父亲说: “你已经到了自谋生活的年龄。 北平沦陷,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深思熟虑后,王世襄决定去往西南, 立志要开拓一片自己的天地。 ![]() 王世襄辗转跋涉, 来到中研院所在地,四川李庄。 在这里,他遇到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 梁、王两家是世交, 梁启超是王世襄的伯祖王仁堪的门生。 梁将王世襄推荐给 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 傅斯年上来就问:“你是哪里毕业的?” 王世襄回答:“燕京大学。” 傅斯年说:“燕京毕业的 不配到我们这里来。” 据说傅斯年看不惯 王世襄身上的“纨绔之气”, 知道他曾是少年玩主,断定难成大事。 梁思成想了想,对王世襄说: “你志愿是美术史,若对古建筑有兴趣, 可以到中国营造学社边学习边工作。” 王世襄就此留下,在营造学社期间, 一面进行野外调查工作, 一面饱览古建筑典籍, 为日后从事髹漆、 明式家具研究打下基础。 ![]() ![]() 王世襄书法 1945年8月,日军投降, 王世襄干了人生中第一件“大事”。 经梁思成和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推荐, 他被派回北平清查战乱损失文物。 王世襄宴请了四五十位知名古玩商, 一番调查,得知多数文物 被德国人杨宁史买去。 王世襄整日往返于北、津之间, 查出杨宁史是禅臣洋行经理后, 立即到他公司去暗访, 恰好看见一个外籍女秘书在打字, 文件内容正是青铜器目录。 王世襄一把将目录抓到手中, 女秘书只得招认。 王世襄随即找到宋子文详陈原委, 终于没收了杨宁史的青铜器240件。 之后,王世襄又在天津接收 溥仪保险柜中的一批珍贵文物, 多达20匣,价值连城。 ![]() 杨宁史捐献收据 更为艰难的“追索之路”, 是要从日本人手中拿回国宝。 战后,“文物清损会”在重庆成立, 当专家组要去日本追讨文物时, 国民政府却连一个翻译钱都不肯出。 考古学家李济在日本碰了一鼻子灰后, 追讨文物的重担便落在王世襄身上。 “抗战”期间,曾有一批善本书运去香港。 日军侵略香港时, 将这批善本书全部劫往日本。 除中央图书馆善本110箱外, 还有中华图书馆协会210箱、 岭南大学20箱、国立北平图书馆 70箱又零散文献3787册、 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5箱、 东方学图书3箱。 有28种可谓“国宝”, 如宋刊本《五臣注文选》、 《后汉书》、《礼记》、 明写本《永乐大典》数卷。 这批善本事关中华文脉,郑振铎曾说: “若是以后这些书落在日本人手中, 那中国人要研究中国的文化, 岂不是得跑到日本留学了!” ![]() 当初傅斯年看不上王世襄, 可王世襄去日本前,他说: “你去日本追寻文物,应和在平津一样, 要非常非常的aggressive(敢作敢为)。” 然而到了日本,王世襄也四处碰壁, 当时联合国规定写明:要求偿还的文物, 必须经证明确为“抗战”时被劫被盗, 还要列举损失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 形状、尺寸、重量等,最好附有照片… 可王世襄哪儿去找那么详实的材料? 王世襄十分气愤,一方面大声疾呼, 一方面通过美国 在日所设文物机构寻找资料。 1947年2月,王世襄经过多方努力, 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把107箱善本书, 用汽车运到横滨码头, 再用轮船运回上海, 使这批国宝完整回到中国。 ![]() 1945年9月到1946年10月, 王世襄为国家追回共6批文物, 加上追回的107箱善本书,数以万计。 这是王世襄人生中最自豪的一件事, 没想到,这却将他推向了深渊。 1952年,王世襄正在广西参加土改, 突然被急电召回,下火车不准回家。 因追回大量国宝的“特殊经历”, 王世襄成为故宫“三反”中重点清查对象, 理由是“国民党接收大员没有不贪污的”。 在东岳庙被轮番“轰炸”四个月后, 他又被公安局看守所拘留审查10个月。 ![]() 审查结果并无贪污盗窃问题, 王世襄被释放回家,谁曾想, 刚一到家,他却收到原单位公函, 被故宫开除公职,养病一年后, 王世襄到民族音乐研究所工作, 又在“音研所”被划为右派。 王世襄几度想要回到故宫,均无果, 到了十年浩劫,终于梦碎。 对此,王世襄从未有一句抱怨、诋毁, 但可以想象,一个视文物为生命, 对故宫和文物研究如此深情的人, 一个将追讨国宝, 视为平生最得意之事的人, 被无端猜疑、审查, 最后被撵出故宫, 内心会是多么的悲凉… 谈到这段不公正待遇,王世襄说: “这是我人生第二个转变, 故宫把我开除了, 我只好把终生为故宫服务的志愿, 改为终身研究中国文化。” ![]() ![]() 然而,故宫开除了王世襄, 却逼出一位百科全书式的 民俗文物、文博大家。 离开故宫之后,他每天起早贪黑, 钻研自称“偏门”的学问, 开始收藏、研究明清家具、 鸽哨、竹刻、葫芦… 王世襄常常骑着自行车, 穿梭在大街小巷, 与工匠、民俗艺人混在一起。 他待人谦恭,跟底层人打交道非常多, 民间工匠也愿意跟他交流,传技于他。 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 刻蜡版、油印,整理成册, 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 甚至在特殊时期,他夜里偷偷写作, 面对着政治风潮上的巨大压力, 王世襄却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 他觉得自己的研究,于民族有益。 ![]() ![]() 为了得到心爱之物, 王世襄不顾时间和财力, 甚至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在所不辞。 “那时候,我整天弄一个车, 车后边有一个大架子。 大桌子、椅子我都骑车子载回来。 全北京城我到处跑, 春节我还跑到京东宝坻县。 大年三十晚上,在小店里睡觉。 小店里很冷,没有火。 我拿两只鞋鞋底对鞋底一扣, 放到炕沿上当枕头。 只有这样才能买到极便宜的物件。 那时候的古琴,全是用东西换的, 用我母亲的首饰换的。 ” ![]() 浩劫期间,王世襄蹬着自行车, 走街串巷地搜集旧家具。一次, 在北京通州鼓楼北小巷一个老太太家, 王世襄看到一对杌凳,明朝的。 老太太要价20元,他便马上掏钱, 老太太见他没还价,马上改口不卖了。 两天后,路过东四挂货铺, 王世襄看见打小鼓的王四坐在杌凳上, 上去就问:“这个多少钱?” 王四要价40,他一摸, 才发现没带钱包。 等他带着钱回到挂货铺, 杌凳被人买走了。 王世襄辗转找到那人, 想把杌凳买回来,对方就是肯不卖。 王世襄锲而不舍,隔三差五登门拜访, 软磨硬泡了一年,跑了二三十次, 最后花了400块钱收下! 人家说他傻,可他觉得一点也不亏: “搜集文化器物总有一个经历。 越是曲折,越是奇巧,越使人难忘。” ![]() ![]() 正因为有这股“蠢劲儿”, 王世襄虽然长时间囊中羞涩, 一路却藏下了诸多名器珍宝。 比如最让他得意的“天下第一紫檀案”, 是明末清初宋国仲祠堂里的珍品, 他只花了80块钱便买了下来。 论数量,他一人收藏明式家具多达79件,论质量,其弟子,古家具专家田家青说: “如果要选12件全世界最好的明式家具出一套邮票,代表中国文化,那王(世襄)先生的收藏就占了5件。任何其他领域,比如瓷器、绘画、书法,不可能一人的收藏占其中半壁江山,所以这收藏能力太可怕了。而且是一个人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不可不说是传奇。” ![]() ![]() 为了收藏和研究这些文物, 王世襄可以说是散尽家财。 当时王世襄穷到何种程度? 收藏家马未都曾回忆说: “王世襄有一张黄花梨方桌, 购于北京通县,价格仅5元, 舍不得运输费,自己一手扶车把, 一手扶桌腿,将桌扣在背上, 骑车运回家,因此获‘穷王’美称。” ![]() ![]() 不过,他费尽心力收藏, 到底是躲不过时代的洪流。 1966年,浩劫风暴来临, 目睹红卫兵“破四旧壮举”后, 王世襄预感到家中藏宝或将不保, 那些明式家具、佛像、铜器、善本, 都会被划入“四旧”,随时遭到毁坏。 王世襄想了想,居然“自我革命”, 主动跑到国家文物局,请求抄家。 幸好当初文物局派来的都是行家, 对王世襄的藏品多加保护, 这才使得各种珍品躲过一劫。 后来,王世襄也收回了 大多数的心爱之物。 ![]() 凡与王世襄亲密交往的人, 都要提到他的一个口头禅:不冤不乐。 这句北京老话,王世襄曾做过一番解释: 大凡天下事,必有冤,始有乐。历尽艰辛,人人笑其冤之过程,亦即心花怒放,欢喜无状,感受最高享乐之过程。倘得来容易,俯拾皆是,又有何乐而言。 1969年,55岁的王世襄, 被下放到 “五七”干校。 在那里,王世襄牧牛、放鸭、种菜… 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 看上去俨然一位村野老夫。 面对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 王世襄一直表现得极其乐观。 他一有闲暇,就跟老乡学采集野生菇, 也常跑到向阳湖边向渔翁求教打鱼, “未曙出湖,日上而返”。 文革中,老舍跳湖,陈梦家自杀,王世襄却选择要坚强地活着,对此,马未都评价说: “他是一个对生活非常豁达的人,旧社会他可能是贵族身份,后来没落了,不断遭遇打击,无论人生多么低谷,他一直都坚持一口气,这一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王世襄不是灰暗的,是阳光的,否则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大的成就。” 2000年,86岁的王世襄, 将一生文章结集为《锦灰堆》出版, 书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艺、 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 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 这套奇书出版后风行一时, 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 不得不说,少年时代的游乐艺趣, 最终都成为王世襄研究的对象。 大凡他玩过的东西,都留下了心得, 架鹰走狗斗蛐蛐本是游手好闲之徒所为, 经他把这些东西加以描述和总结, 就变成了一种民俗文化。 ![]() 王世襄一生著述30多本, 学识之广博,意义之深远, 前无古人,恐怕亦后无来者。 其中《明代家具研究》、 《明代家具珍赏》,乃举世公认的 中国古典家具领域里程碑著述, 此书一出,更是开拓了一个产业。 王世襄几乎是以一己之力, 推动了明式家具的研究与收藏。 《髹饰录解说》无疑为古代漆器研究, 开拓了一个无可替代的领域。 80岁以后,他又重拾儿时经验, 注释写作《蟋蟀谱集成》、 《秋虫六忆》、 《明代鸽经·清代鸽谱》、 《北京鸽哨》、《说葫芦》、 《冬虫篇》、《大鹰篇》、 《獾狗篇》等… 可谓门门绝学,令人叹止。 对于王世襄的著述,启功先生说: “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 一字字,无一不是 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 20世纪90年代, 王世襄的名声越来越响。 尤其得知他的出身和藏品后, 许多人都好奇这位奇人: “生活中岂不是考究至极?” 然而,与锦衣玉食的想象不同, 王世襄早年虽出生于望族, 后来却与街上的老大爷无异, 身上穿的衣服,手中拿的碗筷, 几乎都是随街可买的大路货。 甚至平时用的瓷器和日用器皿, 连一个成套家用细路瓷器都比不上。 唯一讲究的,是王老爷子爱吃, 不但自己挑口味,而且烧菜一绝, 出门时,常挎一个菜篮子在身上。 王世襄在京城有“美食家”之誉, 对食材半点糟蹋不得。 比如吃完老玉米,玉米皮绝不扔掉, 将之洗净、擀平、晾干后,刷洗碗筷用。 出门请客吃饭,绝对去那些好吃不贵、 有真手艺且不讲铺张的餐馆。 这样朴素平淡的生活态度, 正应了王世襄老人的案铭: “世好妍华,我耽拙朴。” ![]() 生活上,王世襄过得去就行, 在做学问上,却来不得半点马虎。 每天早上4点,书房就已亮灯。 平日,他惜时如金,很少接待客人。 住的大院儿外贴着一张毛笔告示: “工作繁忙,恕不见客,请见谅。” 外人来敲门,他半开门, 探出头来说一句“我很忙,没时间”, 就把对方打发回去了。 曾经,为拍摄一件康熙紫檀多宝格, 因不能移动,并须一日内完成, 王世襄请了三批专业摄影师, 用汽车载运器材,到馆依次拍摄, 只为一张可用以出版的彩色照片。 十几年来,他先后拍摄 近千件明清家具照片, 几乎花掉了家中一大半的积蓄。 王世襄可以在吃穿上素淡, 可对学问,他是“锱铢必较”。 ![]() ![]() 王世襄有个外号,叫“柜人”。 1976年唐山地震,震后第一天夜里, 王世襄东厢房掉下一块屋脊。 次日,周围居民在院子里搭床过夜, 王世襄不愿离开家里的珍宝, 便在紫檀大柜的搁板上铺上毯子, 人钻进去,勉强能把腿伸直, 数月之间,当起了“柜中人”。 彼时,他的老宅早已变成大杂院儿, 放置明式家具的屋后面便是他人厨房, 他向有关部门反映, 说这是宝贝,毁了就完了, 有关部门反问:“我们能怎么办? 总不能把其他的住户给撵出去吧?” 于是挂了几个灭火器在墙上, 就这么把王世襄给打发了。 ![]() ![]() 马未都和王世襄 王世襄为此忧心忡忡, 想来想去,他打算捐给故宫, 可故宫方面没有家具专馆。 直到上海博物馆完工,开了家具展厅, 香港商人庄贵仑想要买下他的家具, 王世襄提出条件:“你买我的家具, 必须全部给上博,一件也不能留; 如同意,79件家具我也一件不留。 我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 只要够我买套公寓就行。” 就这样,王老手中那批明式家具, 以当时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的价格, 于1993年2月全部藏入上博。 ![]() ![]() 旁人得知此事,骂他是大傻瓜, 王世襄却毫不在意,他说: “我对任何身外之物, 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 只要从它获得了知识和欣赏的乐趣, 就很满足了。遣送得所,问心无愧, 便是圆满的结局。想永久保存, 连皇帝都办不到,妄想者才是大傻瓜!” 79件藏品中,有四把明代紫檀木椅, 是举世知名的最精品,价值连城。 《珍赏》一书中只用一件,出现两次。 按协议,王世襄只需交出一把即可。 但是他却把四把全交了,原因是: “四把明代精品在一起,太难得了, 我不愿拆散它们。还有在我家中多年, 四把椅子从未按应有的格式摆出来过。 到上海可以同时摆出,多好的一件事!” ![]() ![]() 这便是散尽家财收藏珍品的王世襄, 在他看来,这些珍宝并非一人所有。 这是人类的财富,它们真正的价值, 无法用金钱衡量,亦非一人可占有, 让所有人去了解它们的美和底蕴, 才是让文物传递真正的价值。 在王世襄的心底,让珍宝代代相传, 让中华传统文化被更多人知道, 恐怕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2003年, 因为明式家具研究, 89岁的王世襄, 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 用以表彰跨文化交流领域 杰出成就的最高奖, 当时,著名英国汉学家柯律格说: “王世襄属于20世纪初, 中国知识分子中的这样一群人, 他们冀求将构建中国的过去, 作为构建中国的未来的途径。 作为爱国者和国际主义者, 他们又冀求在不低估其他文化的同时, 给予中国文化更高的重视。” 打心底里,王世襄热爱这个民族, 也珍视从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文化,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若没有他, 许多中国民间文化都将被时间遮蔽… ![]() 著名翻译家杨宪益, 曾经为这位多年至交赋诗一首: “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 少年燕市称玩主,老大京华辑逸文。” 学人张中行也曾评价他说: “我年略长于王先生, 在北京住六十年以上, 见闻中学术界的人不少, 还没有一个既读《说文解字》 又养鹰兼斗蛐蛐的。 此之谓天生的奇才,世间罕见者也。”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与世长辞。 直到去世前,他还在为传统文化奔走, 希望中国“观赏鸽”能被世界所知, 不管上哪个节目,都在为鸽“发声”。 ![]() 被故宫除名、历经坎坷后, 王世襄老人曾对世人说过: “我很坚强,蒸不熟、 煮不烂,我就是我。 我一不自寻短见, 二不铤而走险, 全力著书立说, 做对民族文化有益的工作。 我照我的道路走,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总有一天,应该得到公正的认识, 我能做到,这就是我的胜利。” 果然,老人用自身学识、专注和匠心, 完满地走过了后半生这段胜利之路, 留下了比传奇更厚重的文化宝藏。 待其离世,香港作家董桥闻听噩耗, 连连摇头,只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亦足以总结王世襄的一生: “这样的老人,以后没有啦,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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