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谒苍茫 | 曹 橘 2017-11-27 17:47

兰梅

一路向西。车子开的不快。
深秋时节，天气尚暖。晨光从后窗射进来如柔柔的手轻抚着我的肩臂，渐渐明丽的朝阳中，视野里一片苍茫，我看到久违的土地了。
我知道这次短游不经过沙漠，自然看不见浩瀚的沙海。沿着110国道两边有一排用白粉刷成整齐的围墙和店铺，修车的、卖菜的、烟酒糖茶、看病卖药、兽医宠物……倒也一应俱全。更多的是写着“吴中拉面”的小饭馆，大凡这样的小馆屋檐上都挑着一面蓝色的酒幌子，以此证明人家这是回族饭店，汉族食客进去万万不可造次，信口开河。
目光越过这排商业店铺，北面便是逶迤的阴山，南面隐约可见缎带般的黄河。在这山水之间，如今已经收割完了的田野平展展地裸露在朝阳中，苍苍茫茫，一望无际。

大自然产生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蕴藏在这个世界上，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温和的秋光照耀着浑黄的四野，胸中突然升腾出阵阵敬畏之情——围拢这深秋的山光水色、天空、大地、飞鸟……还有阳光普照下的静寂，无不带着一种神奇的魅力将我引领于此。我恍若一路向西的虔敬者，就要向着我心中的广袤与庄严，去拜谒，去朝圣了！

那年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在12月份，记得天气要比现在冷，窗子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那天早上我刚刚起床就听见敲门声——其实我与他一样：用市里人的称谓，我们是“打工的”；用他们的话说，我们都是“受苦人”。可他们总是另眼看我，也许我的眼镜给我带来些书卷气，说我是“文化人”。他说“文化人”的手是“贵人的手”，还尊称我为“大姐”，每日里早早地进来为我生火，尽管我再三阻拦也无济于事。

出了院子，大门外就是一片收割完的田野了，看起来如现在这样的苍茫：玉米早已堆在了的粮仓里，水泥晾台上临时搭建了几个存放杂粮的蒙古包，地里的秸秆也被人装上调过头来的拖拉机准备拉走了。夏天这里的田地被满眼绿色覆盖着，我曾经几次躺在靠近杨树的那条田埂上，眼望着头顶上向我垂首的向日葵，看着几只蜜蜂静静地亲吻着那一圈金色的花瓣；从机井房里抽出来的水清澈甘甜，那是真正的矿泉水，潺潺流过我身边不远处的垄沟，这正是“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啊！这首南北朝时的北方民谣散发着一种朴实爽快的神气，终究不似江南歌谣那样羞涩和扭捏。

苍茫如初的大地不变，当初来到这正北方时我还是一个愚稚的顽童，不经意中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匆匆走过几十年，如今变得老态龙钟，真是天地无情啊。那年夏天我去看她时她还坐在炕上对我说：“看起来今年收成也不会错，300多亩玉茭子都结籽了，机井房那一片我种了麦子。八月十五你回来我给你拿上十几斤羊肉，还有咱们自家磨的面和我摘下的葡萄……”而今她的音容依旧，而魂魄却不知去向了，是不是跟秋风一道在土默川沃土中徘徊呢？

波浪般起伏的山影像人类远年苍老的祖父，层峦叠嶂。从远处飘来的云带着几分疲惫在山顶上安静地游移，兴许它也在回首？山脚下，绵延数百里的沙砾、稀疏的酸枣树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此刻没有风，除了几只横着双翅盘旋在空中觅食的苍鹰，这里，异常安静。

如此安静之中似有古老的马队和战车的滚滚声浪渐渐向天边隐去。那时的中国，北方大乱，匈奴、鲜卑、羯、氐、羌……中华大地，一时金戈铁马，生灵涂炭。多年的积怨而引发的战争阴影遮蔽住了人间的烟火，所有的苍茫以至苍茫带给这个世界的一切文明、高贵与尊严顷刻间都变成混沌的尘土。呐喊声伴着刀光剑影一直刺向朦胧夜色的静谧之中！

站在这苍茫中，想到在中华大地上那种原始朴素的、紫气东来的辉煌文明，不会随着战争的烽烟腾起而灰飞烟灭吧？回过头来看那远处的黄河，阳光映照着它黄色粼粼的波光，黄河水流动的声响宛若我中华母亲的脉搏，在起伏的波浪间，一切都恢复了它本来的生机，色彩斑斓！文明得以延续。建立与保护这种文明，不仅有那一代代先人的接续，还有如珠玑般让所有中国人为之自豪的文字——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苍茫云海、长风万里、黄昏饮马、琵琶幽怨……所有描写“苍茫”大地的文字，无论豪放的、凄婉的、狷狂的、乖顺的……无不喷射出中华民族渴望未来的生命之光。
深秋天气，在这看起来有些荒凉的原野接收那从远方吹来的风，我凝望着眼前一道道如鱼脊般的土丘，自己的身影懒散地倾倒在沙丘里。此刻，我仿佛驾驶着一艘巨大的船，这艘船是由山与沙丘建成，由朝阳与晨风建成，由雄浑与纤巧建成的一股超凡脱俗的精神力量！苍茫，即是一种永恒的美！这种永恒的美是高贵的灿烂的，她竟让我抛却了所有的烦恼、焦躁、怨气，甚至信用卡……而破浪向前！

我虽然置身于这庄严的静谧中，然而我仿佛听见那只山鹰拂云而过时带来的呼呼风声，自然而微妙；我仿佛看见山顶上一片静止的云，那云似一朵健硕且柔情的莲花，厚重而飞扬——苍茫，蕴含着成熟，蕴含着阳刚，蕴含着强大！

我深深地弯下腰——叩拜下去。

我深深地叩拜下去，面对着眼前的沙丘和远处的荒草——叩拜下去。

曹橘：1946年出生，在包头日报副刊、草原、辽河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近百篇散文和评论文章，出版散文集《雨恋夕阳》和《回眸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