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笋是故乡旧物。 之所以称为燕笋,按《广群芳谱•竹谱五•竹笋》:“燕笋, 钱塘多生,其色紫苞,当燕至时生,故俗谓燕笋。” 燕笋不只是浙江钱塘多生,我的故乡常州乡下旧时也多,虽经工业化尤其是乡镇印染化工业的摧残,期间大片死绝,如今已经又有栽种并存活。 燕竹是故乡栽种的三种竹子里个头比较大一种竹子,大的有拳头那么大。我们小时候夏天在竹园里玩耍乘凉,搭草绳吊床,爬竹子,在不同的竹子上跳跃换竹,都是在燕竹园里。 不过,燕竹虽然比淡竹粗大,但却不成器,柔韧性较差,做篾席竹篮之类,都不能用燕竹,连锄头柄都不能做,只能用来做晾晒衣物的竹杆。 但燕竹笋却是故乡最鲜美的竹笋。 通常每年冬天,大人都会挑些地里的土,堆高燕竹园,然后在燕竹园周围用蒺藜荆棘围上,等着春天到来,燕子回来,燕笋就会钻出地面。 我记忆中的燕竹,是故乡发笋最早的竹子。春天到来后,气温回暖,小孩们尤其关切燕竹园里的地裂开没。竹园用荆棘围着,不能进去踩踏,而竹园边上,容易见太阳的地方,往往是燕笋最早破土而出的地方。 一场春雨过后,燕笋悄悄地拱开了地面,孩童们天亮后就会发现,竹园周边裂了很多缝隙,一个个褐色的顶着青色的小尖钻出了地面。白天,阳光温暖打过,燕子也下江南了。笋冒尖了! 这个时候,冬笋已经过去,福建流通过来的毛竹笋,已经吃了一段了。 晚上春雨淅沥,凌晨醒来,在挨着竹园的房子里,静心的人几乎可以听见春雨下燕笋出土拔节的声音。 陆游《访野人家》诗云: “山入柴门窄,桥通野路长。 群童挑燕笋,幼妇采鸡桑。 淳古非今俗,留连到夕阳。 盘餐敢辞饱,满箸药苗香。” 燕竹无甚大用,基本也就只剩下发笋当菜了。 陆游说的挑燕笋,很贴切。我们割草用小铲子,也叫挑草。挑燕笋时,用小铲子,顺着竹笋,插进地面,寸劲一挑,铲子插进笋根,喀嚓清脆一声,笋就与竹鞭两分,拎出来一看,笋的根部白中泛黄,哧嫩。 一把燕笋放篮子里,长短粗细差不多,笋壳颜色,即如《广群芳谱》里说燕笋的那般,“其色紫苞”。剥掉层层笋壳,燕笋白黄滑嫩,颇让人有我见犹怜之感。毛笋之类,剥尽笋壳,也绝无此感觉。 当然,笋壳可以扔羊圈里,羊会吃,也可以垫羊圈。 燕笋是我吃过的笋里味道最为鲜美甘淡的,它没有其他品类的笋特有的一丝苦涩味。 远古时期,笋便是宴客佳品。《诗经﹒大雅﹒韩奕》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言韩侯初立,得周宣王厚赐,取香蒲与竹笋之嫩苗为菜蔬以饯之。可见笋之珍贵。 我小时候,燕笋可以配烧许多菜,荤素百搭,皆为地方名菜。通常人家吃的油闷春笋,名虽盛,略俗,我也不甚喜欢。比如白居易,喜欢蒸食: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 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 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 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笋吃多了,肉都不想了,这也算是白居易的南方之思,且是素食之思。 燕笋可以炒水腌菜。把燕笋中剖,切丁,与剁碎的水腌菜一起放油翻炒,虽然简单家常,却是美味。 此与咸肉一起烧同理,腌菜有咸鲜味,而燕笋有新鲜味,两种鲜味相遇汇融,绝对的人间美味。 燕笋也可以炒新韭。把剥好的燕笋切片丝,用开水先焯一下,因为笋肉厚,而韭菜下过色变即熟,不易一起熟。开水焯过后,先把燕笋片丝入油锅翻炒,然后放入韭菜,翻炒,加些盐即可。 其实新韭菜老韭菜,都可以,所以说新韭,无非是取其嫩意,嫩鲜配笋鲜,自然是好东西。 燕笋炖鸡蛋羹,也是绝味。 相传康熙爱吃喜吃春笋,每年春天都要吃江南春笋。李煦在扬州两淮巡盐御史任上,曾给康熙帝上呈《奏为恭进新出燕来笋事》的奏折,通过恭进燕来笋,“尽臣煦一点敬心”。 1765年,花花皇帝乾隆第四次下江南,在各种江南时蔬中,食用最多的便是燕笋,其菜谱中有春笋糟鸡、燕笋糟肉、春笋爆炒鸡等品名。 可见,燕笋荤烧,味道更赞。我至今不能忘记故乡燕笋煨炖咸肉咸骨头炖鸡炖鸭的味道,鲜味犹胜。 苏东坡在给友人李公择诗中,曾有这样的叙说: “久客厌虏馔,枵然思南烹。 故人知我意,千里寄竹萌。 骈头玉婴儿,一一脱锦绷。 庖人应未识,旅人眼先明。 我家拙厨膳,彘肉芼芜菁。 送与江南客,烧煮配香粳。” 这可谓东坡先生的南烹之思,思的也是江南竹笋之味。 乾隆时乡邑前辈大诗人黄仲则,曾客寓法源寺,做 《摸鱼儿·雪夜和少云时同寓法源寺》词,其云: “江乡风味,渐燕笋登盘,刀鱼上筯,忆著已心醉。” 旧都雪夜,诗人的心里,却是春日暖阳,桃红柳绿,燕笋破土,刀鱼翔游的故乡春色。于是沉醉于江南故乡春日之味,且唯燕笋刀鱼,想着想着,已然心醉。此可谓黄景仁燕笋刀鱼之思,堪比张季鹰莼鲈之思。 好在,如今交通方便,我辈虽客居北京,春日早发午至,当可一解燕笋之思,再不用像苏东坡那样“千里寄竹萌”了,更比困顿旧都的黄仲则徒念燕笋之思,不知幸福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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