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留在日本的唐宋风骨:如何学习他国珍视文物的传统? 2016年05月04日 15:34
来源:北京晚报 本文是昨日《我们可从日本学习哪些文物保护与传承经验?》的下篇,从文化交流的角度,重新梳理中国文化东传日本的历史路径。
公元794年,日本迁都平安京,就是今天的京都,从此开启了漫长的平安时代。平安时代初期,虽然唐朝在安史之乱后已经由盛转衰,日本还是努力向中国学习,并把中晚唐的文化带回了日本。
平安京的建设是日本向唐朝学习的总结性产物,它完全仿照唐朝市坊结构设计,东部仿照洛阳,西部仿照长安。后来平安京西部基本荒废,东部成了今天京都前身,所以日本古代一直管京都叫洛阳,去京都就叫上洛。这种叫法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洛阳自古就是以寺庙和园林闻名于世,唐代的洛阳早已成为废墟,但是其艺术风貌在京都却奇迹般地留存了下来。
今天的日本京都有17处世界文化遗产,大部分都是寺庙园林。日本向中国学习园林艺术的时间很早,所以保留了一些古代北方园林的特征。中国园林自明清以来,都是以江南风格为主,而古代的北方园林更倾向于鉴赏自然本身的秀美。日本京都的部分寺庙,如天龙寺、西芳寺、东福寺等,虽然在千余年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些新的园艺手段,但欣赏自然本身的概念一直保持着,并创造出了令人惊叹的艺术成就。
1、唐中晚期,密宗、密佛被带到日本
在平安时代初期,日本学习的对象不再是强大的盛唐,而是战乱频仍的中晚唐。中晚唐时期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是中印度文化,当时佛教弥漫着婆罗门的色彩,形成了全新的密宗。三位印度高僧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把密宗传入中国,史称开元三大士。这时候的密宗叫做唐密,也叫汉传密宗,和西藏的密宗是不同的流派。唐密到宋朝以后在国内失传,然而日本的遣唐使团中有两个很有才华的高僧,空海和最澄,把唐代密宗的精华带到了日本并保留了下来。
日本佛教势力很大,迁都京都,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摆脱奈良寺院的控制。这时候唐密传入日本,得到了朝廷全力支持,规模庞大的新寺院迅速在京都建立起来。空海师承长安青龙寺,回日本创立真言宗,设京都教王护国寺和高野山金刚峰寺,最澄师承天台国清寺,回日本后创立天台宗,设比睿山延历寺。这些新的密宗寺院有强烈的神秘主义倾向,和盛唐以前布局严格对称的寺院完全不同,它们舍弃平地,在深山幽谷间建立塔堂,在布局上完全自由。天台宗将其大雄宝殿称为根本中堂,里面设内阵和外阵,外阵高内阵低,于内阵昏暗之处设立佛像,外人一步也不得进入内阵。真言宗也把佛殿分为内阵和外阵,于昏暗的内阵中供奉五大明王,样貌恐怖神秘。僧侣每日进入内阵做法事,于护摩坛上投火唱经,晦涩难明的经文加上红莲一样迸裂的火花,烟熏缭绕中把神秘效果做到了极致。
![]() 日本的文化标志之一镰仓大佛保留着中国南宋造像艺术风格 日本的唐密对于保留中晚唐文化贡献甚大,当时的风貌在中国失传已久,所以今天虽身临其境却完全没有熟悉感,不过这确实是中晚唐特有的文化特征。最明确的证据是空海带回的唐代文物和仿唐艺术品。在教王护国寺里,藏有唐人李真所画的《真言五祖像》,象征当时中国佛教界对空海传承的认可。李真是和周昉齐名的人物肖像画大师,作品国内已无存,只有日本保存了五幅。比肖像画更有震撼力的是巨幅的两界曼陀罗画像,上面画了密宗对世界的认知,满天神佛以奇特的方式排列整齐,仿佛是森罗万象的本质一般,只可惜这个精彩的作品是平安时期的摹写本,唐代的原本由于年代太久,已经不存了。
唐密的雕塑也反映了中晚唐文化的奇特性。教王护国寺的讲堂里有一个立体曼陀罗,就是用大量神佛的雕塑来表示汉传密宗对世界的认知。这些佛像由空海监制,完全仿照唐代密宗寺院的雕像制作,样貌神秘奇特而又古意盎然。唐密的木雕在中国已不存,都毁于了唐末灭佛行动中,只有考古发现的少量未被完全砸毁的石刻,所以教王护国寺里的这批明王诸天,就是唐代中晚期造像艺术水平的代表了。
与此同时,一种唐代中晚期特有的供佛方式也兴起了,那就是密佛,也就是密不示人的佛像。这种佛像长期密封,只有极特定的时期才会开启,有的密佛可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不开启一回。最能体现密佛艺术水平的是大阪观心寺的如意轮观音像,这个四臂观音每年只展示两天,其样子不光神秘古朴,还有些慵懒可爱,从设计到工艺无可挑剔。虽然中国早已没有了类似佛像遗存,但我们依然可以合理的推断,在密宗刚刚传入日本的时候,其造像应该是以唐代密宗佛像为蓝本制作的。
其实日本历史上战乱也不少,但是古代日本人对唐代传来的艺术有一种本能的崇敬,所以后代复制重建也要和原来一模一样,这让唐代建筑形式和艺术风范,得以传承。最典型的是汉传密宗特有的建筑多宝塔,这种塔和一般的佛塔不同,它底层是方形,二层是印度的圆形塔婆,顶层复为方形,等于是中国的宝塔里夹着一个印度塔。这种建筑在中国不存,也没有记载,空海和尚将这种佛塔引入日本,但当时修建的佛塔也都毁坏了,后世依原样重建,依然保留了这种特殊的唐代建筑艺术风格。
2、北宋:民间高僧替代官方来华
从公元630年到839年,日本一共派出遣唐使16次,学习了大量唐代文化。最后一次计划派出遣唐使是894年,但当时唐朝已经凋敝不堪,全国四分五裂混战不已,马上要进入大衰败的五代十国时代,所以日本停止了遣唐计划。此后日本文化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在保留唐风的同时也发展出了独特的风貌。然而日本文化的独立发展不等于说此后中国对其再无影响,恰恰相反,宋代对日本的影响同样非常深远。
日本对宋代文化的输入方式和唐朝不同,政府不再派出规模庞大的使节团,而是由民间的僧侣来完成文化吸收的任务。这样的文化吸收固然不够彻底,但效果很好。毕竟唐代的文化传播活动也是以僧侣为主力的。
中国的北宋时期相当于日本的平安后期,这时候日本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交流较少,但依然保留了一些中华文明的艺术财富。986年,日僧周然访宋回国,带回了宋太宗下赐的佛教经书和释迦如来像,现保存于京都清凉寺,是日本国宝。宋代的雕刻风格和唐代有了很大的不同,传入日本之后被工匠迅速吸收学习,并结合唐代传统形成了日本的风格。绘画方面也是如此,《孔雀明王像》(京都仁和寺藏)和《十六罗汉像》(京都清凉寺藏)等北宋新风格的佛画传入日本,被天皇和王公贵族所珍视,其高度的写实性和抑扬的线条感,和唐朝有了很大区别,于是也成了日本艺术的新风向。和歌山金刚峰寺藏《佛涅槃图》和京都国立博物馆藏《释迦金棺出现图》等,明显都是以北宋新风制作的大型佛画。
日本收藏的中国古代佛教艺术精品,为日本艺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可惜的是,中国自古就不重视佛教艺术,以至于没有给后代留下什么东西。说起北宋的艺术成就,人们知道“苏黄米蔡”,知道宋徽宗,论山水还有范宽、郭熙等名家,历代皇室的收藏也重视在这方面,但佛教艺术品无人收藏也无人保存,直到千载之下看到日本佛寺中历代相传的至宝,才知道当年我们也曾经有过如此辉煌的文明成就。
![]() 类似《孔雀明王像》这样的北宋佛画传入日本,对日本艺术风格的形成影响甚大。 3、南宋:东渡高僧影响日本政局
南宋的中后期,也就是日本镰仓时代的初期,是日本学习中国的第二个高潮,其原因在于日本的战乱和禅宗的兴起。1180年,平重衡攻打奈良,将东大寺和兴福寺等自奈良时代传承下来的大型唐风寺庙付之一炬,消息传出后举国震惊,朝野各界无不为此痛心。
东大寺原本是鉴真和尚的大本山,其大佛殿是日本学习唐代建筑技术取得的最高成就,规模参照洛阳皇宫的乾元殿,尺寸超过现存一切木结构建筑数倍。这样的佛殿要想重建,技术是巨大的难题。曾经多次入宋求法的重源上人承担起了重修的重任,他来到浙江明州(今属宁波),请来大工匠陈和卿及石雕、陶铸、绘画等众多工匠,在奈良完全以宋代南方风格重建了东大寺。现在东大寺是世界遗产,其南大门是南宋工匠制作的原物,大佛殿则是18世纪缩小后重建的,但依然沿用了南宋风格,是世界现存最大的木结构古建筑。
![]() 奈良东大寺大佛殿1180年毁于战火,18世纪复建时沿袭了南宋建造风格。 宋代的南方建筑风格在日本称“天竺样”,其特色是可以用较少的木材兴建起超大的建筑,斗栱全为偷心造,出跳极多,正面看起来简单而侧面十分复杂。这种建筑在中国已经无存,如果不是重源上人去明州搬救兵,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建筑流派,更无法想象他们可以造出比明清皇宫更加雄伟的佛寺。
和重源上人几乎同时入宋的还有荣西上人,他也请回了中国的工匠修建佛殿。这些工匠带来的是北宋末年北方的建筑工艺,其风格被称为“唐样”,日本镰仓时代的禅宗寺院主要运用了这种风格。最典型的遗存是镰仓圆觉寺的舍利殿,保留了很多北宋建筑的特征。
禅宗对日本的政治、军事、文化、艺术等等各方面均有深远的影响。宋朝和日本关系极好,有大量高僧往来于两国之间,中国向日本输出文化和技术,日本则向中国提供了大量修造佛寺的木材。甚至有一些中国的高僧,如兰溪道隆等,仿开元三大士故事,前往日本传道,并被尊为国师。这些南宋高僧对日本的政局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并导致了日本拒绝向忽必烈投降。在这个交流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一批佛教文物流入日本,主要是肖像画和墨迹。好比说禅师无准师范的画像,那是他送给日本僧人的纪念品,也是传世最好的宋代肖像画,完全采用中国传统画工,画出来的神态样貌宛若真人,一个老和尚跃然纸上,写实度之高前所未见,堪称中国艺术史上里程碑一样的作品。
日本保留着一些中国高僧的墨迹,如虚堂智愚、无准师范、密庵咸杰等人的作品,多是作为礼物送给日方的。中国历来只重视文人士大夫的书法作品,对宋代佛门高僧的手迹基本上无人问津,加上历代的灭佛毁庙,竟是一幅也没有留下来。日本人则对这些高僧墨宝奉若神明,动辄千金购买,还曾经发生过破坏墨迹者自杀谢罪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些书法作品笔法高妙,文辞精美,展示了作者豁达通透的内心世界,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只可惜我们没有重视,导致大量杰出作品湮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南宋时中日交流的核心在日本政府的所在地镰仓,由于战乱和地震,镰仓没有留下什么大规模的寺院,然而有一尊工艺精湛的大铜佛历经风雨保存至今,那就是日本文化标签之一的镰仓大佛。经过日本专家考证,这尊镰仓大佛是外来的南宋风格,用宋代的铜钱制成,当时政府为了修造这尊大佛还专门预订了渡宋的唐船,总之不能排除由中国工匠参与设计的可能性。中国现在已经没有南宋时期的大型铜铸佛像了,因为铜像可以化了铸钱或制造兵器,只有杭州灵隐寺飞来峰和重庆大足石刻还保留着一些石刻,可以让人一窥宋代佛教艺术的杰出水平。总之,祖先的文化艺术得以保留固然是幸事,然而自己丢弃的,却成了他国的文化象征,也是件颇让人唏嘘的事。
![]() 南宋画僧牧溪的《六柿图》明代传入日本。 4、明朝:遣明使变学习为收集
明朝初期,中国重新强大起来,所以日本兴起了最后一次学习中国的热潮。政府派出规模庞大的“遣明使”,前往中国朝贡。然而这次的学习和以前不同,日本人崇古思想很重,看到明代的艺术水平比唐宋时期颇有退步,直接引入的就非常少了。只有雪舟等高水平的画师,把文人水墨画传入了日本,笔者在日本见过雪舟画的中国山水长卷,运笔高妙,直逼明四家之首的沈周。遣明使团的核心任务不再是学习,而是收集,他们开始着力购买宋元古物并送回国保存。
由于审美观还停留在唐宋时代,所以他们收了一批不被时人珍视的画作,如梁楷、牧溪、因陀罗等人的作品,客观上为中国保留了许多古物。尤其是南宋的画僧牧溪,现在被认为是中国艺术史上的杰出人物,但其作品全在日本,国内没有留存。
到了明代中期以后,日本进入了衰败的战国时代,从此日本艺术和中国逐渐分离,走向了全新的道路。自15世纪晚期到19世纪晚期,中日两国交往不多,唯一可以称道的是一些清朝初年的华商从浙江运了几座建筑到日本长崎重建,由于风格独特,现在是日本的国宝(崇福寺第一山门和大雄宝殿)。
整个日本早期的艺术史,基本是围绕中国文明的艺术成就而发展起来的。由于日本有珍视古物的传统,所以保留了大量中国不存的珍贵文物。从客观上而言,这对我们了解祖先的文明是有很大贡献的。那些留在日本的唐风宋骨,值得后人重新审视和认真研究。
原标题:东瀛遗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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