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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随笔·才如江海命如丝 (2016-11-05 18:42:06)王开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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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11-7 15:53: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海燕00 于 2016-11-7 15:55 编辑

                       

才如江海命如丝

     远远的,我眺见一位面容清癯的少年,骑着瘦马从唐朝溟濛的雨雾中走来,愈行愈近。他的装束很特别,一袭青布袍太过宽松,瘦体愈显羸弱。也许你不会问,究竟是贫穷,还是疾病,伤害了这位少年?但你一定会问,系在他腰间的那只锦囊作何用处?少年的神情痴痴的,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还用纸片记些什么,随手纳入囊中。瘦马乖觉极了,它比谁都更了解少年的心性,专拣景色如画的地方盘桓,少年只要轻拍它挺直的脊背或轻拉它蜷曲的鬃毛,它就停下脚步,嚼两口青草,喷几个响鼻,它猜想少年一定又吟出了得意的诗句。你别说,这匹瘦马徐徐行走在西风古道上,造物主赋予它的灵性确实足以笑傲江湖,即使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曾被汉武帝视为稀世奇珍,也没得可比啊!
  黄昏了,快活悠悠的瘦马把满脸潮红、意犹未尽的少年驮回了家。孀居的母亲并不急于问长问短,而是先去翻寻那只锦囊,只见里面拥挤着几十张纸片。慈母极心疼地说:
  “这孩子!你硬要呕出心来才算完吗?”

李贺的诗名,韩愈早就有所耳闻。

韩愈是文坛的领袖,是当年“名誉股市”最神奇的操盘手。他推重前辈,原本惆怅的杜甫(诗名)即强势反弹;他奖誉同辈,原本落魄的孟郊(诗名)即低开高走;他提携晚辈,原本寂寞的贾岛(诗名)即一路飙升。谁若能得到他的首肯和赏识,就准能誉满京华。

中唐是华夏古典诗歌的极盛时期,谁的诗写得好,谁的诗写得孬,还有韩愈不知道的吗?他虚怀若谷,赞赏和品鉴天下各路才子,从无吝色,从不吝词。尽管如此,当别人夸赞一位七岁的孩童(李贺)是诗界百年一遇的天才时,他仍有些将信将疑。

  “我要去当面考考这位童子,看看他的诗才究竟如何。”
  韩愈性急,心中存不下疑团,他特意邀约了诗文家皇甫湜一同去昌谷寻访李贺。此前,何曾有哪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如此劳动过二位文曲星的大驾!
  韩大人和皇甫大人并驾齐驱,只为见识一下李贺的诗才,李母闻言,大喜过望,赶紧差人去郊野外,叫回瘦马上痴了心、迷了眼的李贺。李贺原是唐皇室(郑王)的后裔,他父亲李晋肃虽也任过一官半职,但辞世早,家道已然中落,好在孀居的李母精明能干,全家才不至于滑向冻馁之途。
  李贺兴冲冲地赶回来,瘦马气喘咻咻。这孩子一点也不慌张,他笑容可掬,向两位文坛前辈行礼,也是有模有样。韩愈和皇甫湜放眼打量去,只见李贺身形纤瘦,左右眉毛相连,手指细长,神情从容自若。李贺见此阵仗,心想:二位大人风尘仆仆,无缘无故岂入蓬门荜户?摆明了,来者不“善”啊!我索性一鼓作气,先拔头筹。李贺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二位大人光临寒舍,晚学得承教诲,幸莫大焉。献芹之美古已有之,愚童不揣浅陋,吟诗一首,以记今日之雅集。”
  韩愈与皇甫湜相视一笑,意思不言自明:你赶紧使出浑身解数,让我们看看功夫如何。
  李贺沉思少顷,即操觚染翰,奋笔疾书,简直有点旁若无人。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李贺平日赋诗,苦吟为多,其实并非捷才,今日受到现场气氛的激发,居然诗思泉涌,整首诗一气呵成。好诗还得有个好题目,他大笔一挥,题为《高轩过》,搁笔而立,望着两位前辈,毫不掩饰自己的踌躇满志。
  韩愈频频点头,拊掌叫好,皇甫湜也情不自禁,拍案叫绝。
  “好一个‘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贺的母亲郑氏见儿子受到两位长安来的大人毫无保留的赞赏,立刻绽露欢颜。
  “小儿迷诗若狂,爱诗如命,来日还望二位大人多多点拨栽培。”

“好说,好说。家有凤凰鸟,不愁人不知!”


年少多才,而且声名籍籍,这是好事,又未必全是好事,它能使人晕眩,使人轻狂,使人眼高于顶,目空一切。李贺就是这样。元稹比李贺大十一岁,诗才不弱,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唐朝科举,诗为首重,进士科登第最难,每年上榜者仅有二三十人。说白了,科举就像是赌博,赴考者除了要有才华,还要有运气有门路,许多士子铩羽而归,并非才华不济。诗圣杜甫客居长安多年,屡试不第,堪称典型。这就难怪了,贫寒士子一跃龙门,则身价百倍。孟郊四十六岁中进士,赴琼林宴后赋七绝《登第》一首,尽显其得意忘形:“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唐朝,相比进士科之优越,明经科、幽素科则相形见绌,简直不可等量齐观。元稹是明经出身,在人前先就气短三分,这无疑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二十八岁的校书郎元稹兴冲冲地去拜访十七岁的“神童”李贺,你猜猜看,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交集?李贺只冷淡地瞄了一眼元稹的名帖,就让仆人传话给这位不速之客:“明经擢第,何事来见李贺?”元稹饱吃了一顿闭门羹,被李贺涮得满面羞惭,讨个老大没趣,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其内心恼怒无比,可想而知。这个梁子结下了,这个仇怨就记下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用不着十年时间,元稹的官职升迁了,话语权已较往日大了百倍有余。李贺要考进士,元稹就找茬作梗。诗人修理诗人,手法贼高明,元稹从儿子必须避父亲名讳的角度入手,彻底堵死李贺在仕途上的入口。他上书给唐宪宗,说是李贺的父亲名为晋肃,进士之“进”与晋肃之“晋”属于同音犯讳,若要避父讳,李贺就不宜考进士。这一招相当阴损,可是元稹牢牢地攥住了“硬把柄”,难怪他振振有词。

     天才诗人李贺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功名之路竟是一条漆黑的死胡同。这条死胡同,他砌了前一半,元稹筑了后一半。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元稹的气量固然狭隘,挟嫌报复也不算磊落光明,但李贺昔日对元稹轻侮傲慢,祸根是由他本人埋下的,丝毫怨不得旁人。
  李贺悲愤满怀,忧伤不已,却欲辩无言。
  韩愈出自公心,激于义愤,写了一篇《讳辩》,为李贺叫屈:“今贺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为‘仁’,子不得为人乎?”
  韩愈的文章雄辩有力,却依旧无法说服那些嫉妒李贺诗才的朝臣。他们众口一词:这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礼数,难道李贺就能够越礼吗?
  至此,李贺的政治生命被终审判决为“死刑”,真是莫名其妙。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李贺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少年时期的意气风发已不复存在了。几年前,他创作的《南园》,何其豪迈: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在昔日的《咏怀》诗中,他也曾心雄万夫,乐观言志: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李贺久病沉疴。在《示弟》诗中,有句“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显见这位弱质天才已万念俱灰。
  诗能穷人,能害人,甚至能杀人,这绝非危言耸听。雕琢肝肠,戏弄物象,既伤及身心,又惹恼神灵。李贺除却纯粹的诗歌天赋,全无一点诗外的功夫。那些“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的俗家弟子善于钻营征逐,日子自然好过。尽管在韩愈等人的力荐下,朝廷给李贺补授了一个奉礼郎,区区九品闲官,除了微薄的俸禄,还能有多大意思?

理想宛若巨大的气泡,骤然破灭了,无声无息,全然不留丝毫痕迹。


     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
     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

  这是心情最为明了的写照,没有几人真正懂得,唯独李贺清楚刀锋在心头切割,点点滴滴,心头的热血流失在世情的荒漠里。

诗歌能惊天地泣鬼神,却不能改变诗人的命运。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西风。

  谁肯为这位天才诗人掬一捧同情之泪?韩愈爱才惜才,却由于上表谏止昏君迎接佛骨,被贬到潮州去了,关山万重,音信渺茫。他们终于就此永诀。
  李贺瘦成了一把枯柴,待病情稍稍稳定,他骑上那匹老态毕显的瘦马,带着破旧的锦囊,仍去郊野觅诗。
  哪还有昔年的心情和心境呢?他满怀愁绪,眼前的青山不再是青山,眼前的碧水不再是碧水。诗兴得不到激发,生命仿佛已枯槁,宛若一树黄叶。

李贺心中郁闷,想喝酒,想醉倒在这寂寥的郊外。瘦马却十分懂事,把主人驮回家,免得白发老母倚闾久望。它已隐隐地预感到,主人这是在作无声的诀别,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流出来,咸咸的,涩涩的,滴落在草叶上,草叶为之颤抖,仿佛被灼痛了。世间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老马,它丝毫也不逊色于堂吉诃德骑乘的那匹骓辛难得。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贺吟诵着《将进酒》中的诗句,不由得涕泪满襟。
   锦囊空空如也,慈母为之泫然。她看着李贺凄绝的神情,心中一阵阵绞痛。
  天才的母亲总要流淌更多的苦泪,然而天公却毫无慈悲恻隐之心,毫不体恤她,李贺的诗句早已命中要害:

“天若有情天亦老。”


“太白仙才,长吉鬼才。”才如江海命如丝。

李贺的诗才耀眼夺目,在当世和后世的文人骚客中,他从来就不缺少“粉丝”(fans),从来就不缺少读者缘。据唐代张固的《幽闲鼓吹》所记,门下侍郎李藩为李贺整理诗集,总觉数量不够,经过几番打听,他得知李贺有一位表兄,两人不仅是亲戚,兼具同窗之谊。于是,李藩把李贺的这位表兄找来,托他搜集李贺的的遗作。这位表兄一口应承,表示乐意效劳,还特意请求道:“我有他的全部原稿,他的诗作颇有改动,请大人将编好的集子给我看看,我为大人修订一番。”李藩很惬意,对方肯热心帮忙,他自然毫无保留,将底稿全部托付给他。可是一年半载过去了,李贺的表哥连鬼影子都不露一个,李藩心里犯了嘀咕,就询问他此事进展如何,那家伙却说:“我与李贺,既是表兄弟,又是发小,我恨他目中无人,瞧不起我,曾想过怎样报复他。老实禀告大人,我已把他的旧作和大人的底稿全都扔进了茅厕里的粪坑!”李藩听罢此言,勃然大怒,呵叱那家伙赶紧滚蛋。为此,李藩窝火了很久。这就是李贺诗集存诗不多的缘故。

然而轶事未必可靠,朱自清就考证出,李藩去世比李贺去世还要早两年,张固提供的珍闻纯属编造。

我们现在看到的李贺的诗篇,是其好友沈子明悉心保存下来的。李贺病逝前,由于没有家室子弟,就将自己亲手编定的诗集交托给沈子明,共计四编,二百三十三首。多年后,沈子明追忆亡友,泪湿青衫,他写信请杜牧为李贺的诗集作序。杜牧再三推辞,其情难却,便写成了《李长吉歌诗叙》: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李贺毕竟是李贺!英年早逝固然不幸,两位晚辈大诗人杜牧和李商隐都敬佩他的诗才,一个为他作序,一个为他作传,有此际遇,又何其幸运乃尔。才子们惺惺相惜,亦隔代相知。杜牧年轻十三岁,他对李贺的总结纤毫无遗,评价既高且准;李商隐年轻二十三岁,在他撰写的小传中,对前辈“鬼才”的崇敬之情简直浓得化不开。最奇者,是他说李贺回光返照时,大白昼抬头看到一位绯衣人,驾御赤龙,从天而降,手中捧着的请柬是用极古老的文字写成。绯衣仙人说:“我来召长吉上路。”李贺下了病榻,叩头婉谢,以母亲年老多病为由,不愿应召。绯衣人笑道:“天上新修的白玉楼刚刚落成,玉皇大帝召你去作《白玉楼记》。天上很快乐,一点也不苦。”李贺独自饮泣,不久就气绝了。李商隐在小传中感叹道:“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世间的大人物妒才忌才,而天上的玉帝倒能爱才用才,李商隐运用曲笔写出这层意思,读者会心处,更加感到刻骨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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