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梅记：三十年前的一张照片 梨園雜志 2017-04-26 14:25

兰梅

苏少卿

    苏少卿(1890-1971)，徐州人。票界名宿、戏剧评论家。字相辰，艺名寄生。自幼喜爱京剧，曾发表过大量有关京剧、昆曲等戏曲剧种的文章。苏少卿对全国名伶名票在艺术上的得与失，大都进行过评论，实为伶人知音。他主编过《戏剧半月刊》、《大戏考》、《袖珍戏考》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应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之约，长期主持广播京剧讲座，为传扬京剧艺术做了大量工作。1956年经梅兰芳介绍至北京中国戏曲学校任教，为培养新一代艺术人才勤奋耕耘。
梅兰芳博士在剧坛中红了三十多年，开旦角唱大轴的先河，首创古装本戏，增加新式歌舞，成立了梅派戏和腔调，足迹踏遍欧美各国，深受全世界士女的欢迎，在美国得了文学博土的学位，破了中国梨园界的天荒，为旧剧伶人挣下了无上上的荣誉，尤其在我国抗战期中，抱定与敌伪不合作的信念，不受利诱，不怕威胁，拒绝出演到底，而且蓄了小胡子，表示决心，终久等到胜利来临，这方破涕为笑，剃去胡子，重新梳洗打扮，再作冯妇，登台演戏，照他这样的守节立志，真像汾河湾的柳迎春、武家坡的王宝钏一般，等待丈夫回来，十八年苦度光阴，再也不会变了贞节的，真乃是难得的呀。他的艺术操行，值得表扬，昭示来者，无怪蒋委员长上次来沪慰问东南父老民众时，会传见他，奖励有加，别的伶人焉能比得上他呀！

1945年抗战胜利后，蓄须辍演多年的梅兰芳以昆曲《刺虎》重回舞台
胜利以后，我和他见过几次。只见他眉开眼笑，说话的声气，还是从前年轻时候一样温柔。虽然年纪过五十岁，还不见怎样的老苍。我说：“照你这样的健康，少兴，总可以再唱十年戏。”他说：“老了，那里还望再唱十年，若能再唱一二年也就够了。”畹华（兰芳的号）生性温和谦虚，对人不喜说大话，这话或许是真的，一来唱戏要费气力，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也犯不着在台上卖命，二来他的少君葆玖，现在学唱青衣，已能登台表演，扮相很像老子，嗓音也很好，将来必能克绍箕裘，再过三、二年就能成龙，那时也用不着畹华再去登台了。
前几天，我在冷摊上，看到梅畹华同王凤卿合照一张汾河湾的戏装照片，我就买了回来，仔细一看，上面有字题着“王凤卿、梅兰芳合演汾河湾，丹桂第一台赠”。凤卿头戴“鞑帽”，身穿箭袖马褂，口上挂着黑三，身子斜向天角，坐在椅上，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两眼睁得很大，做生气的样子。兰芳站在小边正面向前台，头上包袖巾，右方垂着绸穗，打蝴蝶结，身穿青衣，挽着水袖，腰系绣花围裙，左手拿着一只男鞋，右手指屈伸着作兰花瓣形，食指伸出暗指凤卿，裙子前面有一把宝剑，横在地毯上，这正是汾河湾。薛仁贵看见窑内有男鞋后，疑妻有奸情，喊出柳氏，柳氏正在后房打扫，听夫呼唤，手持箕帚出场，仁贵不容分说，拔剑就要杀。最后将剑扔在地下，柳氏向他要罪证，仁贵将这只鞋子递于柳氏，柳氏尚不知他交到手中的是何物件，这时正在生疑，旁边仁贵正气得牛喘。

梅兰芳、王凤卿之《汾河湾》
以上所述，就是这照片的场合，是经过研究后拍照的。所以两人的神气都非常的好。这时是民国二年，兰芳随汪派老生王凤卿挂二牌。第一次到上海搭丹桂第一台，兰芳此时不满二十岁（凤卿也不过三十），肥瘦得中，扮相最美的时候，真像牡丹初开，有带露迎风的娇姿，嗓子唱腔，也正好在最好的当儿，纯唱老派旧戏，还没有发明新腔，听到耳中固然过瘾，看在眼里也特美丽，虽美女难及，那时区区幸有艳福，恰巧在上海（我正在演文明戏，现在名曰话剧，一面从谭派名票张汉臣学谭派戏），头三天的打炮戏全听了，记得头一天梅演彩楼配，王凤卿的《文昭关》，打炮三天，两人全红了，尤其梅的唱做，扮相的美妙，轰动了上海的长三堂子的红倌人和洋行买办的姨太太们，这些妖姬们，大多数都中了“梅毒”（迷于梅的戏和色，当时号曰梅毒），人人想要勾搭小梅（三十年前，梅氏人称小梅）采兰赠与的笑话，时常发现。
有一次，有包厢上一位女客，正当小梅唱戏时，扔一枚大钻石戒指到台上，众目昭彰，小梅弄得很窘，结果由后台老板声明，这钻石戒指想必是捐助慈善事业的，应用无名氏的名义，代为捐助，弄得那位掷果的女客，也不好承认，又不好不承认，后悔白费了心思。这件事，我未曾亲眼得见，报上传说如此，想必是有的，另外常有妖姬想法到后台一饱眼福，或在门口等侯望梅止渴，幸喜兰芳一向循规蹈矩，永见了女人总是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有女人约吃饭送礼物更是拒绝。所以能到老保持荣誉，不然的话，他早已葬送在女人手里了。

梅兰芳青年时期赴沪演出之留影
上述是兰芳二十岁第一次来沪，挂二牌一炮而红遇见的艳事。民国二年的丹桂第一台，在福州路大新街西面路南，后门在大新街上，改了市房也有二十多年了，这次约凤卿兰芳唱戏，两人皆大紫大红，老板赚钱不少，兰芳也立下了根基。成了霸业，后来就自己组班，反用王凤卿为副车，同班共事二十年之久，含有报恩之意，如今凤卿已六十多岁了，唱不动了，他是汪桂芬一派唯一的传人，像《文昭关》、《取成都》、《朱砂痣》、《取帅印》都是拿手戏。现在老境颓唐，继起无人，汪派戏遂成绝响，回想民二，他挂头牌，携带兰芳来沪，也受过顾曲家的欢迎，今天看两人合照的相片，忆今追昔，不禁沧桑之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