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人到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别人怎样、家怎样、喜欢不喜欢,而是想能不能活着、不要太遭罪了,而我实在是挺不住了!反正我的病本不能结婚,结婚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嫁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只怕是坑了对方,当时我也没瞒他。那怨谁呀!我这个倒霉蛋儿出生时已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结婚时也是家里最困难的时期。我穷白云和比我还更穷,用别人的话说是“房上没草,院子里没柴火垛”。我们一个院子住两家,他二叔和二婶有五个儿子住西屋,我们住东屋。我认识白云和时他母亲就有病,结婚第二天他母亲去沈阳看病,在云和姐姐家住了十几天,回来说是癌症,大夫说活不过二十天,还挺准。那时我们结婚刚一个月他母亲就去世了。为了办婚礼,加上给她母亲治病,白云和已经卖掉了家中所有的粮食。为他母亲办丧事还欠大队六十元棺材钱,欠小队八十斤高梁。其实我心里十分清楚,对于已经一贫如洗的人家,如今又是债台高筑,今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想想我那是什么婚礼呀!那天没有娘家的亲朋好友,只有二哥默默地冷着脸应付,两张桌子的饺子,六个小碗菜就算酒席了。云和家来的是哥哥、嫂嫂、侄子,也是他们帮着操办的。有住西屋的二叔,还有两个家中大叔,还有介绍人,老吴家的二姨夫和二姨,我的好朋友凤霞,还有一条街住着的两个邻居和云和的两个朋友。那天没见二婶和他的儿子们,娘几个他们一大早都走了,直到很晚才回来。见我们来的客人都走了,二婶和二叔干了一架。过后云和跟我说:“我二婶又红眼了,她就看不了别人家娶媳妇,她的儿子没人给介绍可来气了。”可见当时农村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太多了。 云和的二婶是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太,灰黄的长脸、一双斜视的三角眼、薄薄的嘴唇,还算能说会道。她的脑后梳着一个鬏儿,梳得不实翘了起来,走路还在脑后“颤颤嗒嗒”的乱动。二婶为人刻薄、话语尖利、性情暴烈、非常泼辣,是个当家作主说了很算的悍妇。话又说回来,二婶也是个能吃苦、勤俭耐劳、敢作敢为的女人,所以二叔和孩子们都听她的。 用二婶的话说:“我生了十一个孩子,可鸡蛋却没吃几个!在临产和月子里都没停下干活。有的孩子生在粪坑旁,有的孩子生在厕所后,立马用围裙一兜进屋往炕上一放,喊来老娘婆收拾停当,自己冲碗红糖水,往头上扎条旧毛巾,出去接着干没干完的活儿。这样一来,不但做了一身病,孩子也遭了几个,最后剩下六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 在那困难的年月,为了吃顿饱饭,二婶带着全家搬到黑龙江省海伦县,在那儿嫁出了大姑娘,又因病没钱医治失去了二儿子,等再回到大古城子时,带去的家当已荡然无几,更加饥寒交迫。后来,二女儿又嫁到当地,女婿是个老实厚道且本分勤快的庄稼人,二婶这才把心放下。两个女儿虽然家境不算好,但给娘家人也没断了补贴。但是,娘家像个无底深洞,怎么往里添也不见不着影儿,却把自己拖累得够呛。 二婶是太平庄的姑娘,娘家姓邱,家境虽不算富裕却也能过得去。她的右眼明显斜视。有人问她是乍回事儿,她平淡地说:“没啥大事儿,八岁那年因为淘气被父亲一巴掌搧的!” 白云和就像他婶娘说的:“我们家云和在大古城子也数得着,相貌一等,那脾气也是一等!”他的确性格不好,自从和我结婚后还改了不少。同街的老刘大姑常说:“云和的脾气可改多了,过去见人不说话,二八的架子端着,如今见人爱笑爱说话了,真是有好女带好男啊!” 是呀!困苦的日子是长期的,两个不了解、不融洽的陌生人婚后的磨合期也许是漫长的,但我必须认可。 经过接触,看到白云和直率和善良的一面后,我特别同情他十五岁没有了父亲、母亲老实得不能再老实,还有妹妹和弟弟,而且刚刚小学五年他就辍学,像成年人一样到地里干农活,我对他产生了同情。我想:我俩今生有缘! 在劳动中,一次云和因铲掉几棵苞米苗被合作社的人送到镇上关了几天。他烂腿的二爷柱着树棒子到镇上给他送吃的,哀求管事的说:“求你们放了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呀!他爸死得早,现在正是念书的时候,能让他下地干活嘛……”管事的说:“你这腿八里地咋走来的?家里没别人啦?”二爷说:“就他哥一个劳动力,耽误工不行,剩下老得老小的小十多口人哪!你说咋办?”二爷几乎天天去,哀求管事的放了他小孙子。管事的也驾不住磨,关了五六天就放了。从此白云和在农活上精益求精,练就了一身好把式。 据云和二婶讲,老白家的祖先是满族人,八旗之中的镶黄旗,是皇亲国戚。当年是从长白山随龙过来的,祖先是武官保护皇帝搬迁到沈阳——盛京,“文革”前摆家谱的牌位上(哈巴狗),还有一个古时作战时带的铁帽子,大炼钢铁时把铁帽子交公。最早家里有龙票,就是盖有皇帝大印的票据,每到年终都要进宫拿着龙票去领俸禄。如果生了男孩儿还多给十两银子。后来,不知是哪个姑奶奶来娘家串门儿偷走了龙票,老白家就再也吃不着皇上给的俸禄,也享受不到皇亲国戚的待遇了。有人从宫里传出话来,说老白家的龙票流落到丹东一带,可也没人去找,从此家境败落,再也没有吃皇粮做大官的人了! 其实,老白家解放前的日子也曾红火一段时间。有车、有马、院子由东到西有六间青砖到顶的仓房:一仓旱稻子、一仓子小麦、一仓子高梁、一仓子苞米、一仓子花生、黄豆及其它杂粮。碾磨俱全,还有口压水井,上来的水可甜了。在农忙时,家里也雇用二十几个长短工,做饭炒菜用大马勺舀油,那时的油都用水缸装,可劲儿用。曾在老白家做过长工的老孙二哥说:“给你老白家干活不瞎人心,舍得给吃,尤其是老爷儿们待人诚实,还讲义气。”后来闹“白吃饱”、闹胡子,就是解放战争时期溃逃下来的国民党兵。因为这些残兵败将打不过解放军,一个劲儿的撤,不得人心,走到哪儿抢到哪儿,老百姓说他们是“打粳米,骂白面”的白吃饱儿;住,住上房,吃,吃细粮;还连抢带偷的……云和母亲的一个包裹就被他们给偷走了,据说里面不但有几块新洋布,三个金戒指是留给三个儿媳妇的。那洋布还是她回公主岭娘家时在外面帮人家做事的云和姥姥给的。戒指是自己私下攒的,结果愣是叫白吃饱给偷去了。后来又闹了几回,有时还把重伤和有病的扔下。之后,心地善良的老百姓为他们治病养伤,好了就回家,死了就找地埋。然而,解放军受老百姓爱戴,从不进老百姓房子,只在院子铺柴草睡觉。每日清晨起来为老百姓扫院子、跳水、劈柴、收庄稼,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如有需要也是价格公道,所以才战胜了一切敌人。得民心者而得天下。 云和父亲因为给白吃饱带路,又惊又吓又上火,后来病倒了,直到解放身体始终不好。在互助组时,二婶闹分家,爷爷奶奶还有二爷都愿意跟着老大(云和的父亲)。那时,云和的大哥已有三个儿子,这样云和家老少共十三口人。云和的父亲拖着病弱的身躯带领大家为生活忙于奔命,但也低抗不了天灾人祸,最终还是被现实击倒。 说起一九五三年那场洪水可真是吓人。那年的大水真是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洪峰从西南方顺流而下,离很远就看见像堵灰黄色的高墙直立着带着“呜呜“的呼号声真冲过来,硬是把院子前面的路冲出一条深沟,一直到老城墙根儿底下才向北拐下去。那场洪水真大,所经之处瞬间一片汪洋。家居高处的庄户人家男人忙着用沙袋堵院门,女人们忙着上炕收拾麦子,刚收拾不到一半儿水就上了炕,麦子都飘起来了,低洼地人家水到之处一扫而光。过来的洪水什么都有:人畜、家具、农具、房架子、树木、柴草、有死也有活的……眼见房子树木被水带走,人喊马叫好不悲壮和凄惨。云和站在高处只顾卖呆,耳朵里只听“呜呜”一片声响,其余什么动静也听不到。家里人找他都快急疯了,等他想起回家时,一进屋就被父亲狠狠地搧了两个耳光儿。后来我们想父亲是对的,水火无情,他还是个孩子,大人能不着急嘛!只怪他太没心没肺了…… 一九五四年云和的父亲去世了,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已家徒四壁。云和姑姑为了帮助他们,把十九岁的姐姐带到沈阳,让大哥在麻袋厂找了个工作。大哥本来能上机器了算是个成手,可就因为回趟家看看被嫂子拦住。嫂子说什么也不让走,大哥只好又回生产队里干活。就现在来说,其实大嫂这也是目光短浅,原本可以改变的命运但机会错过因为那时有了工作就可以全家迁户口。云和姐姐后来在沈阳结了婚,也就是城里人了。国家经济困难时,爷爷奶奶和二爷相继去世,哥哥也分家另过。他扒倒六间仓房,砍去自家大壕沟上所有的树,这才盖了两间茅草房。那时大哥家很困难,有五个儿子,因没有粮食吃第五个儿子连病带饿死了。等后来又有两个丫头时,哥哥们也都行了,嫂子又会精打细算,日子还算过得去。 白云和二十二岁那年在清河水库给生产队出民工,听人说黑龙江地多,还不挨饿,他和几个小青年一合计便爬上火车走了。当火车到达哈尔滨车站时上来个人大声说:“有辽宁来的人吗?是辽宁来的都下车,换车到牡丹江去,上交通学校,有大馒头吃!”刚开始大伙儿都没敢下车,以为要把他们押送回辽宁,等听明白后,这些年轻人又蹦又叫,高兴得跳下车。那个年代给的口粮太少,人人饿得受不了,好多人跑到黑龙江当“盲流”,为的是能吃饱饭。黑龙江省政府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应急部署:有的省要求本省人回本省就把他们的人送回去,有的省不召回自己省的人就由黑龙江省负责就地安排,所以火车站常有人接收各地来的“盲流”,负责安排他们的去向。 其实白云和的命挺好,他们到时正赶上交通学校招生,他们几个小青年换车上了牡丹江。下车后,真的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两个大馒头,还打来开水。吃完饭,和别的省份来的一起坐上交通学校的校车到了学校,安排完食宿就开始分班。在分班时各省打乱,有学开车的、有学修车的……云和是学修车的,他觉得挺好,觉得修车本身是门儿技术,也能学到开车的要领。于是,他凭着自己的聪明劲儿很认真地学起来。 在这期间他认识了新民县大红旗的李俊英。这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是随她在交通学校工作的哥哥来牡丹江的,在牡丹江一家工厂上班,两个人相处得很好。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在交通学校学了近一年的白云和技术了解一知半解时,辽宁省去人召回本省在交通学校的人并安排工作,不服从的回乡种地,云和只得和李俊英分手。因为李俊英已转为正式工人,快落城市户口了,人家不能因为处朋友再回农村!后来,我和云和结婚时间不长李俊英的哥哥来到我们家,说他妹妹也结婚了,嫁给本厂一名工人,都有了孩子,生活还行。 云和被召回辽宁后分配到铁岭铜矿,干了近半年多想回家看看。临走请假时工段长说:“你干得不错,也挺好,我想提拔你,回家看看就回来,别呆时间长啊!”可云和一回家就糟了:母亲哭、妹妹叫、弟弟喊、哥哥嚷、嫂嫂闹……大哥说:“你这两年在外面过好了,你知道妈和福德他们是怎么过的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啊!”云和说:“不还有你吗?再说我上班还给家里寄钱了哪!我回来种地就有钱了?”大哥生气地说:“你靠我呀?真行……我那一大家子人谁管?你来管!再说了,现在分点什么都凭工分,家里没劳动力什么也分不着。啥也别说,你不能再走了!”嫂子也生气地说:“还放你走?要走把他们都带走,别给俺们扔下!”于是,云和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铁岭了。后来矿上还带信儿,让云和马上回去。云和一心想离开农村,但是被家所累。在他的努力下,几年后弟弟和妹妹长大都能干活了。 一天.云和到到姑姑家串门,说起话来露出想进城工作的想法,于是姑父又在被服厂给他找了份工作,只要大队一个介绍信就行。云和回到家后,大队张主任说什么也不给开,并说:“上面有明文规定,除了参军,劳动力一律不准外流。”云和心想自己已没什么指望了,只希望弟弟能有出息,于是他找到大队干部杨凤云,让她帮住弟弟参上军。大哥听说后,暗地让母亲扯后腿,云和和他吵了起来:“你啥意思?非得哥儿仨哥儿俩囚在这地方吗?福德还年轻,到部队锻炼一年两年有什么不好?兴许回来有个出人头地之处呢,不比咱们这些老土包子强!”后来的事情真让云和说着了,云德的机会确实比两个哥哥好多。 弟弟云德一九六五年参军,在安徽芜湖部队工程连服役,条件不太好,又赶上“文革”,有时还到下面去支左。一次,云德在执行爆破任务时遇险几乎丢掉性命。一九六九年十二月退伍,转业回来时母亲已病故,没见着最后一面,遗憾终生,但自己的命运却改变了:进了大城市,分配到军工厂,成家立业娶了当教师的妻子,并有了一双儿女,比他两个哥哥强百倍。云德从外貌到性格都比他两个哥哥好。他六七岁时死了父亲,十几岁时大哥分家另过,他跟着母亲、二哥还有一个头脑不清的傻姐姐,生活相当贫苦,夏天连个短裤都没有,冬天也是囫囵身儿打囫囵身儿,穿着生满虱子透亮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衣,衣不裹体。但他很懂事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孝心,常帮母亲做一些家务。每当母亲受到婶娘和外人的欺负时他都会把母亲拉走,并劝慰母亲不要生气。自己虽然常常受家中弟兄们的欺负,可还用幼小的身体去保护姐姐。 云德知道家里没钱,从不向母亲要钱,就连上学用的纸和铅笔头儿都是捡别人丢下的。一次,他和别人玩纸片赢了两元钱,回家兴高采烈地交给二哥云和。云和高兴地说:“你真懂事儿,哥给你买个背心儿吧!”于是二哥真的上前当铺镇买回四个背心儿,四个人都有份。当时正值盛夏,没有换季的衣服,穿上新背心儿后不但母亲高兴,就连傻姐姐都笑了。云德是个心地善良而又很重感情的人,从小到大他始终默默地照顾傻姐姐,退休后也常常到大民屯敬老院看她,关照两个孀居的嫂子和住在市里的大姐。他深知,和他平辈的男人就剩他自己了,他有责任支撑起父亲传下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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