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太监会武功

华忠

在中国武侠文化里，武功高强的太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类角色。这些太监大致有如下特征：性格阴险狠毒，往往代表腐败残暴的朝廷或黑暗的政治阴谋，而且武功奇高，达到Boss 级。

▍武侠影视作品中的各种太监
中国武侠文化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群阴险能打的太监？网络上有两种简单的解释。
一种认为，太监会武功有一定的历史依据：清代自雍正起便设立“技勇太监”，晚清八卦掌宗师董海川也曾到王府里当过太监，由此产生了武侠太监的原型。另一种说法则是从传统的养生学说里找到的根据：太监可以终生保持“童子身”，想必对修炼武功大有助益。
但是，这两种说法只能算是空泛的联想，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说明它们与武侠作品中太监角色的因果关系。而对武侠作品的编年整理则显示出，典型的太监角色直到1967 年才正式进入武侠作品。
1967年，著名导演胡金铨自编自导了以明代东厂太监为反派的电影《龙门客栈》，与此同时，金庸则开始在《明报》连载包含自宫武术的小说《笑傲江湖》。更重要的是，这两部开“太监武侠”之先河的作品的具体创作理念都有迹可循：太监或阉人的角色设定，都与1966 年文革爆发的时代政治背景密切相关。

▍电影《龙门客栈》主要剧情：明朝中叶，兵部尚书于谦遭宦官陷害灭门，只剩下一儿一女被押送塞外充军。武艺高强的东厂太监曹少钦意欲斩草除根，被于谦旧部和江湖义士阻拦，东厂众太监与义士展开激战，最终曹少钦及其心腹全部覆灭。
胡金铨的电影《龙门客栈》是现代武侠作品中太监角色的起源，从一开始就完成了此类角色的经典设定。香港影评人石琪认为，“胡金铨的《龙门客栈》首创了太监奇功，使太监扬威华人电影。”胡金铨也自负地谈到，自《龙门客栈》上映后，港台连续出现了两三百部关于东厂的影片，正是他掀起的这股风潮，使太监成为武侠作品中的经典角色。
胡金铨为什么要将东厂太监设为大反派？在与日本电影研究者山田宏一与宇田川幸洋的对谈中，胡金铨自述了这部电影的起因：
“明朝是中国史上间谍战最激烈的时代……当时宦官控制着一个称为‘东厂’的秘密警察组织，以思想调查为名，压迫知识分子，专横跋扈，跟敌对派发生了激烈的斗争，结果成为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我在搜集研究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时，慢慢产生了兴趣……”
“大陆有位研究明朝的学者吴晗，他写了很多有关‘东厂’的文章。我还年青时，他已非常出名……当时吴晗被绑起批判……他被扣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其中一个罪状，说他对‘东厂’的研究，是用来讽刺共产党的。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搜集资料来研究。”
“当时六十年代，‘007’电影片集很卖座……那个占士邦（詹姆斯·邦德）间谍，拿着政府发出的杀人许可证，洋洋自得地大杀三方，最叫我讨厌。……因此，我就从中国历史上间谍最活跃的明朝中取材，希望以此揭露出间谍战的愚蠢可笑。”

▍电影导演胡金铨，1932-1997
胡金铨创作《龙门客栈》时，正是国民党在台湾实行高压统治、大兴文字狱的时期。早在 1940年代，吴晗等学者就用明史来影射批判国民党的特务统治。关注明史的胡金铨自然深谙于此，由此便不难读懂他谴责东厂与 007特工的真实含义。而大陆文革的爆发则是此片的直接起因：吴晗的遭遇让明代东厂不再只是国民党的化身，这不仅直接触动了胡金铨，也为他创造了在国府治下拍摄一系列明代武侠电影的机会。

▍吴晗创作于1943 年的《朱元璋传》与丁易始作于 1945年的《明代特务政治》，都是借明史研究影射蒋介石特务统治的典型作品。
不过，胡金铨的影片更多强调太监作为特务政治化身的一面，其高强的武功纯属剧情对大反派的基本要求。按照剧本，《龙门客栈》中的大太监曹少钦“原为山东巨盗，被捕后自宫投入权阉曹吉祥门下，屡迁至东厂指挥”，其武功与“童子身”没有任何关系。
金庸小说《笑傲江湖》则通过“武林称雄，挥刀自宫”的武功设定，为太监高强武功的来源提供了一种更完满的解释，引得后来者纷纷效仿。《笑傲江湖》同样创作于文革最暴烈的时期，虽然没有真正的太监出场，却因“自宫神功”对权力的隐喻和以武侠影射政治的意图，而与胡金铨的明代武侠片有了相当的类似性。在1990年改编的同名电影中，为了在有限时间内展现小说的政治主题，导演胡金铨和徐克直接加入了一帮东厂太监，终于将其与“太监武侠”完全捆绑到一起。

▍1990年问世的电影《笑傲江湖》
不过，随着武侠片逐渐成为成熟的类型片，武侠片中的太监逐渐成为一种成熟的类型角色，胡金铨最初寄托于其上的批判色彩迅速衰弱了下去。到了今天，明代东厂所代表的政治势力早已不是武侠消费者在乎的内容——“厂花”的颜值才是人们最关心的话题。

▍《龙门客栈》系列续集《龙门飞甲》中的“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