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枣儿 2017-08-20 15:17

如云

醉枣儿

一些人的嗜好，怪异得不可思议：诸如伟人毛泽东，爱吃杯子里泡过的残茶叶；大观园里的公子哥儿贾宝玉，爱吃姑娘丫环们的红胭脂；而草木之人如我者，爱嚼几颗醉枣儿。有醉枣儿在舌齿间生津，就禁不住哼一段河北梆子《大登殿》，美滋滋有如王宝钏做了皇后。
平川上土地金贵，犄角旮旯都种满了谷子高粱，至于核桃柿子之类，泥孩子们只是铅笔写过，蜡笔描过，奶牙却不曾沾过。可望可及的果中美物，只有枣；而醉枣儿，则是最香最甜最馋人的憧憬。歪歪斜斜在黄土小院里的老枣树，刚爆出米粒大的花，就开始数落那支老辈子传下来的歌谣：天河掉角儿，瓷坛儿醉枣儿……念着念着就醉了，醉出一串串哈喇子。


醉枣儿，总是久久地折磨着村童们的耐性。任凭馋下牙来，也要等到贴对联挂灯笼的时候，是守年夜时才能得以口福享受的。年年八月，新枣儿在盼望里红熟，竹竿敲落蹦跳的红亮，爹娘们总是红的里边挑大的，大的里边拣圆的，圆的里头寻鲜亮的，鲜亮的装在筐里，拽着孩子们眼巴巴的贪恋，一条扁担，颤悠悠挑到供销社。剩下那些半青不红、歪歪怪怪的小枣儿，才一枚枚拾掇到坛子里，用待客剩下的半瓶老烧酒泡过，严严实实密封起来。任凭娃娃猜透了坛子里的红甜香软，也只能激灵起鼻子，数念着：小寒，大寒，醉枣儿，过年……

在那个滹沱湾边的小村里，素常能吃到醉枣儿的，我是唯一一个幸运儿。这不是因为我的家庭富有，而是我做贼得来的犒赏。我就读的乡村完小，在三里之外，沿路的庄稼地里，不知谁家的自留地种了几畦花生，根部已隐隐露出银亮亮的果实，和三个小伙伴互相怂恿着，我们惶惶地挖满了衣兜，甜甜香香地一路吃回家来。不料，花生的主人循着花生皮找上门，爹陪脸带笑送走了人家，回手就是一记耳光，把我打爬在地。我在枣树的落叶下被罚跪许久，忽然闻得一股醉枣儿香，原来是爹破例提早开了坛，把几颗醉枣儿塞进我的手里，尔后揪着我的耳朵说道：记住，不是自家的本分物件，要心不动，要眼不馋，要手不痒！

自此，每天上学，爹都递给我两颗或三颗醉枣儿，一路嚼着走着，甜浸着心思，轻捷了脚步，一任路边的麦穗飘香，西瓜酿蜜，芝麻泛黄，都不再惹动我的兴趣。后来我从乡间小路，走进花花绿绿的城市，坐进办公室，爹每来看我时，总带了新开坛的醉枣儿，捧在我的办公桌上。那双长满硬茧的大手，似乎又向我耳提面命什么。爹在弥留之际，久久指着那只醉枣儿的坛子，祖辈相传的醉枣儿坛子，那是老人家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

李自成坐了金銮殿，还是离不了那粗瓷大碗里的羊肉泡馍，看来还有古人做伴，不独我自己的嗜好积习难改。这些年，香蕉柑橘乃至舶来的火龙果、杨桃都不曾惹起我的兴趣，而醉枣儿作为粗俗之物，却久食成瘾，让我难弃难离。年年枣儿熟，总要拣最大最鲜最圆的醉满一坛，吃到与来年的新枣接茬。自己嚼着批阅文件，签发报告，恍惚间，觉得笔下圈阅的圆圈，钤印的图章，都幻化作醉枣儿的鲜红。

人说：每天仨俩枣儿，没病活到老。是的，吃醉枣儿，身不得病，在于酒在枣中，醒心神解乏困；在于枣在酒里，健脾胃，除淤滞。醉枣儿亦酒亦枣儿，无论当年上学的路延伸到哪里，我将咀嚼着醉枣儿走下去，便对身边的非分之物，心不动，眼不馋，手不痒……
——原载《燕赵晚报》2005年11月4日 署名南侯坊，其为老家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