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探秘八卦城:《易经》如何在少数民族中流传? 2019年07月03日 12:32:12
来源:龚鹏程大学堂 八卦城(资料图) 现今世界上唯一一座保存良好、卦爻完整、规模最大的八卦城,在新疆伊犁的特克斯县。县城根据《周易》八卦“后天图”方位设计建成,路路相通,街街相连,有着迷宫般的街道布局。2001年荣膺世界吉尼斯之最,2007年又被国务院命名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但你应该听过汉代公主和亲的故事。是的,这里就是王昭君之前,细君、解忧公主远嫁乌孙生活之地。所谓“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有世界十大高原草甸大草原:喀拉峻,及草原石人、乌孙古墓、远古壁画等遗迹。该县《县志》记载了:八卦城,建起于伊犂屯垦使邱宗浚(1936),完成于班吉春县长(1939)。
一、乌孙地
特克斯虽在晚近才建制,但特昭盆地及伊犂地区的历史文化却十分悠久,是东、西历史文化会萃之地。在西域这个大范围中,有中亚(包括欧洲)、北亚的族群与文化在此发展,也有汉文化的浸润。但以时间来看,非汉族文化所据有的时期较长,也是当地的主流。早期居民为塞种(斯基泰)、大月氏、乌孙,中期有突厥、契丹、蒙古,晚期以哈萨克斯坦为主。可是这样一个边区小城,在二十世纪初,却以八卦城闻名全国。以汉文化甚至道教文化打造出来的新城市,要以八卦作为自己的文化身分,这,在非汉文化为主体的地区,如何可能呢?
二、八卦城
近年不断有人怀疑八卦建城的传说,甚至去欧洲、俄罗斯找原因。即使是支持八卦建城的人,也总没弄明白:建城者固然可以有他个人独特的情思与创意,但这个独特性为何竟可以获得当地人的广泛认同呢?前文已说过:建起于伊犂屯垦使邱宗浚,完成于班吉春县长。班吉春显然就不是汉人。城建好以后,历经近代新疆翻来覆去的政治与民族风波,这个城不仅没有被推倒,还越来越或重视。当地人热心地去申请成为“世界吉尼斯之最”及“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或许我们可以认为他们当有发展经济的动机;然而,几十年生活中,把这个城保护了下来,却也是个事实。我见过文化大革命时期特克斯的老照片。这座八卦城的中心位置,有一个方塔。当时这个塔上贴满了头像及标语,故被称为语录塔。塔的四周,挥舞着激情的拳头。可见当年狂潮席卷之烈,此地不逊于内地,甚且过之。而八卦、道教,在那个年代,不都是封建迷信之象征,该要打倒扫除了的吗?然而该城居民并没有。所以至今八卦城的格局与建筑,基本仍为时着建城时的情况。仅此,即可见八卦文化,甚或道教,在当地并无异文化认同问题。我在当地作田野调查时的具体感觉也是如此。对于八卦城的来历,许多人都不说邱宗浚,而说是当年丘处机路过此地去雪山见成吉斯汗时点的穴。不同民族人士,对《易经》、八卦、风水、道教,虽感兴趣之程度不同,基本却均不排斥,某些还格外热衷。尤其有趣者,是刚刚说过的那个中心塔。这个塔,在改革开放期间,改成了个电视塔;后来又在上头加上了个球,变成了观光塔,以便游人俯瞰八卦城。前几年,觉其已不合时宜,拆了改建成一座江南飞檐式的宝塔,高数十米。但才建了几层,当地人即论议纷纷,说地方不宁,这个塔必是风水有问题。一时群情汹汹,只好停工。后来还因究竟要拆要建,举棋不定,县长书记群聚北京,广询住建部及各路专家意见。这个事例,某些人闻之,当笑其荒唐。但风水思想之深入人心,却不难概见。
八卦城,中间是我设计建设的太极坛 三、古文献
我二O一二年乃赴该县亲身考察。到了特克斯,对其八卦城虽以为奇,却也以为不过就是民国时期邱宗浚建城时如此建罢了。后来偶然在其八卦公园看到一张海报张贴,发现该地居然有蒙古文的《易经》,还有一些道教雷法符咒的书,才大感惊异,忙托当地朋友设法把书访来。访得的书,原先都在民间老百姓手上,颇费唇舌才让看。看后,我才知道此地汉文化乃至道教实在是渊远流长。邱宗浚建城,不是如贴狗皮膏药般勉强在这一方哈撒克文化区上建起一座八卦城,而是如树一般,有根有脉的。举例来说。此地有蒙文《易经》。这一点,虽不必能立刻和当年丘处机西行见成吉斯汗的史事联结起来,证明八卦城就是丘处机点址定位的,但至少可以说明八卦文化或道教在当地曾经流通甚至流行过。且可证明《易经》是中华文化之一大源,虽主要由汉民族传承推广其学,可是绝不仅限用于汉族。《易经》在少数民族中流传,南方非常明显,彝族运用《易经》八卦在其思想及社会生活中,即为一例。蒙古的情况也是如此,蒙文《易经》本身就证明了易文化在这儿的本地性;易文化当可视为汉族与其他民族共同拥有的文化资源。
四、易经、雷法、道教、医学、堪舆、择日
而找到蒙文《易经》,对我的惊异感,又还不如雷法书。这是一般人难以体会的。因为雷法是道教中一种法术,起于北宋。原先由宋徽宗提倡,所信赖的是温州人林灵素与江西人王文卿,号神霄派。其理论是通过内在修炼,让人与天地合一。一旦天人合一,人与天通,自然就能呼风唤雨,召唤风雨雷电。此法对封建王朝来说,最大的贡献在于能祈雨,故帝王与官员乐于崇奉。对老百姓来说,则在现代火炮炸弹出现以前,雷电霹雳可说就是宇宙间最强大的力量了,雷电劈下,一切妖魅无不灰飞烟灭。所以民间都喜欢神霄雷法道士替他们辟邪除妖。但此派本出于江西(另一支雷法,出于江西龙虎山张天师)。北宋灭亡后,尤其只能流传于江西、福建、浙江,另一部分则在四川,宗师有萨守坚、王善等。可谁能料到这个南方道派居然还传到了这里?我请教过四川社科院的李远国先生,他写过《神霄雷法》,乃雷法专家,他也说从来没听过这儿还有雷法传承。然而事实上竟是有的,而且我所见至少有四个抄本:《火雷镇雹大法》《雷门镇厌大法》《五雷大法镇书》《先天五雷治病大法》,可见雷法在此并不偶然,是确有传承的。但是这传承从哪来呢?后来我由《明史‧礼志》及《万历野获篇》里看到明初有行雷法的周思得曾随成祖北征,才找到可能的线索。周氏是钱塘人,据说祈雨禬兵,如响斯应。他随永乐大帝北征,雷法才因而北传。或许即因此一路传到了伊犁特克斯。我听前辈说过有传萨守坚法的,称为西河派(萨真人乃西河人)或天山派,唯其详无考。如今发现的特克斯这批雷法符咒书,恰好就衔接上了这个失落的环节。而且这些雷法书还有几个特点:一是以治病为主,如《五雷大法镇书》又称保病大法,《先天五雷治病大法》又称上清神霄五雷天医符水大法,重点均在治病。相较于上文所说一般雷法书以祈雨降妖为主者,特色十分鲜明,十分贴近民众生活。《雷门镇厌大法》则是保佑六畜兴旺的,更贴合此地民众之需。与中原江南所传雷法诸派颇不相同。其次是这些手抄本并非一般的道书,乃是道教法师临坛施用时的秘本手册。道教方术是实用性很高的实践性知识,一般道书只供讽诵,看破千卷,你也不会应用。只有真正经过师授之后,你才晓得这一步骤下一步骤如何衔接,符咒每一步、一点、一画是甚么作用。而道士临坛时,也必有一种自己抄记的手册,上头记录了许多自己看得懂得符号,以免佚忘。特克斯这些手抄本即属于这一类,大多出自一位道士王若泰的传本,所以抄本封面上多题为“玄门弟子王若泰”及“太和堂”。太和堂既是道馆也是医馆。称它为堂而不称宫或观,一方面是规模恐怕不大,不符称宫称观之规制;一方面也符合雷法道士较偏于不出家之正一体系传统。我知道有些人至今仍否认特克斯曾有道教、曾有道院。此类抄本可说有力地反驳了这个误解。说到治病,我还发现有本可能是清朝陈士铎编着的《石室秘录》,非常有趣。一般医家都宗歧伯黄帝,故医术又称为歧黄之术。但黄帝有书,如《黄帝内经》即是,歧伯之术则无传。这本书却以“歧天师”为主,配上孙思邈真人、张仲景,还有雷公等人彼此相对答,凡论治病之法一二八门。对每一种病,主要由歧天师提出治法,诸真人及雷公或附和或补充或引申或提出不同意见以相发明。从文体上看,它颇有众声喧哗的小说或虚拟戏剧架式;从内容上看,纯是医理之讨论,而又与所有医书都不同。在道医体系中算得上是极有价值、极具特色的,可称珍本。内容也十分平正,毫无玄虚。例如说人常常见鬼,本来是道士可以大肆发挥其说鬼说神伎俩之处,反而不如此,直言此乃病人精神耗弱之故,应在精神及身体上如何如何调理。所以十分难得。至于风水堪舆。八卦城既以八卦立名,地方上也颇讲究风水,其风气似乎亦深有渊源。我发现有本《改良入地眼》,是民国元年上海的石印本,有道光中黄中模序,一扫玄虚,具儒家理性态度,在堪舆书中也算是十分平正的。其主张兼用理气和峦头两派,但是先理气后峦头,因此先论六星,再论龙、砂、穴、水。而在龙法、砂法、穴法、水法之外,还论向法,可谓本书一大特色。此外,它也还是阳宅阴宅合论的。
五、汉文化
由这些古文献看,汉文化在这个地区的历史与传承,恐怕是长期被低估了。环绕着道教、风水、八卦,丘处机的传说,似乎也不能说全属子虚。乌孙人,若据《汉书》说,则他们原在敦煌、祁连的河西地,后来才往西迁。虽然近代学者倾向采取《旧唐书》《通典》之说,谓乌孙人最多是由天山东部往西迁至伊犂,不可能如《汉书》所言初期生聚地在河西地区。但是,第一,《汉书》之说较早,较接近汉人之认知。其次,乌孙是最早向汉朝求婚的民族,是否由于早期较多来往的经验?他们或是本来居地就与汉人密迩,或是对汉文化不排斥,则是无疑的。另外,王明荪曾依《元史》及《长春真人西游记》诸书考证:七十四岁的邱处机自元太祖十六年(1221)二月启行,出长城、万全、张北等,由蒙古达里泊、西北行克鲁伦河、鄂尔浑河、色楞格河等,越杭爱山、乌里雅苏台、科布多等地,过阿尔泰山即到新疆地界,南行经准噶尔沙地到吐鲁番东的回纥城,西行至别失八里(吉木萨尔),沿昌吉西行,经石河子、乌苏,过沙地、天池(赛里木湖),南下到阿力麻里(霍城地),西行渡荅刺速没辇(伊犂河),往西经过塔什干,十一月十八日到撒马尔干驻冬。出发到此历276日,次年三月西行渡阿母河到大雪山行宫(八鲁湾行宫,兴都库什山脉间),面见成吉思汗。前后数次讲道,往返于撒马尔干数次(共停留约八个月)。到太祖十八年(1223)三月东归,回程路径相同。他来回路途上,虽然都经过了距特克斯最近的霍城,但去程未见他有渡伊犂河往南方的特克斯的记录,只知他往西渡河再继续西行。返程也未见他经过特克斯,且当时也还未有「特克斯」这个地方。以地理而言,似乎他也不至于往南到特昭盆地去。唯有到阿力麻里是九月廿七日,有铺速满(木速蛮,伊斯兰教徒)王、蒙古塔剌忽只(达鲁花赤)领部人来见,宿于城中西果园,又记载供礼秃鹿麻(棉花)、作诗记事等。因「连日所供胜前」,当在城里住过三、五日。或许在此期间看过特昭盆地的风水,订出八卦的方位也未可知。这样的推测,当然只是推测,其实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丘处机在鳖思马大城时,曾见“王官士庶僧道教数百,具威仪远迎。僧皆赭衣,道士衣冠与中国特异。泊于城西蒲萄园之上阁,时回纥王部族劝蒲萄酒,供以异花杂果名香,且列侏儒伎乐,皆中州人。士庶日益敬,侍坐者有僧、道、儒。因问风俗。乃曰:此大唐时北庭端府,景龙二年,杨公何为大都护,有德政,诸夷心服,惠及后人,于今赖之。”又往西,至邪米思干大城,则知道:“方算端氏之未败也,城中常十万余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纥人。田园不能自主,须附汉人及契丹、河西等。其官亦以诸色人为之,汉工匠杂处城中。”可见,当时这条路沿线汉文化、汉人、汉工匠,乃至儒道佛都有。其道士之衣冠诚然与中原不同,其道法毕竟仍是汉地发展来的。他们在丘祖来此之前即已来,晓得成吉斯汗优礼道士,当然更会追寻着丘祖的足迹而往。特克斯由丘祖点穴的说法,其真相,不过是说明此地道教渊源有那么久远罢了。当然未必即是丘处机,但大方向是不错的。我们发现的这些古书,便进一步印证了这个传说。我读到的,还有一册有趣的《取吉便览》。序说:
取吉便览合宝镜图一书,遵尚久矣。其图简而明、其说约而备,其用赅乎百事,而犹取利于行军。洵选择善本也。自坊本讹舛相沿,而于进退存亡吉凶消长,误人殊非浅鲜。湘乡石泉制军甚惜之,特为重刊,以广嘉惠。
显然是这位湘军将领嘱人编辑刊刻的。这书,参考了乾隆间的《协记辨方书》等,属于择日之学。其中,《宝镜图》假托诸葛亮所作,体例是“自甲子至癸亥,凡六十日,而日系十二时。每一日主一局,以八卦定方向。以本日九星所值中宫为主,外八星分布八门,门以星定吉凶,日以时分休咎。”每一天利不利于行军、出战、行舟等等,哪个方位利、哪个方位不利,什么时辰利,都有说明。乃是八卦与择日学的配合运用,而专用于行军作战,无怪乎被这位将领看中了。这样的书,发现于特克斯,当是随着清末湘军而来的,其内容又恰好呼应了八卦城的八卦文化。你说,不是有趣的巧合吗?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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