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菊花在我眼中,一个世界在我面前,这个世界没有羁束,淡净自由,浑然忘我,我自有我,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主笔/苏泓月
学者、作家,《时尚芭莎》文化艺术总监
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艺术与汉传佛教
2016年“中国好书”奖、第十二届文津图书奖得主
1651年,就是三百六十七年前的中秋之夜,画家陈洪绶在西湖边的一次醉酒,得到一些生命的终极感悟,他因此创作了《隐居十六观》图册,送给友人沈颢,第二年,他就去世了。
《隐居十六观》是这位艺术家晚年的极品,名称取自《观无量寿经》中的“十六观之门”,陈洪绶以简洁的白描加之略淡设色,绘出隐士生活中的16个观照,比如惠施拜访庄子、班孟喷墨成文、刘辰翁以桃酿酒、陆羽谱泉煎茶等,第八观是陶渊明的“杖菊”。
这是从汉代正式出现并完善的文人隐士形象,他手持一根竹杖或是木杖,这样便于登山,走路轻便省力。
陶渊明爱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虬杖一根,杖头挂着两三朵菊花,陈洪绶的“杖菊”就把这个形象画出来了。
《隐居十六观·杖菊》纸本淡设色,纵21.4cm,横29.8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不愿意纠缠于颠倒尘网,将精神寄托给盛放的花姿,菊花象征心灵的自由和洁净,隐士采菊,轻装而行,跋涉江川,远离尘嚣,生命傲然之意卓然显见。
北宋周敦颐说:“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
菊花的特别含义,要从先秦说起。
一般始见战国屈原的作品,比如《九歌》,这是屈原用先秦楚地民间祭祀的乐歌,为他心中的天地人神举行祭祀,有天神《东皇太一》、云神《云中君》,也有把天神旨意带到人间,司人类寿命的《大司命》、《少司命》,有水中的神《湘夫人》,还有山中的鬼神《山鬼》,更有人间的死难将士的英魂《国殇》,在隆重地祭祀这些天地人神之后,就是最后的仪式《礼魂》,这是一支送神曲,除了音乐,拿什么来作为祭祀魂灵的敬供物品呢?
屈原说“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他要用春天的兰草和秋天的菊花来供奉。
我们常说中国文人有生命的清供,这是先秦时古老的生命清供,它出自屈原的想象,兰草菊花,馨香万代,以终礼无涯,以期终年之无尽。
为什么是兰草和菊花,屈原在《离骚》一篇中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后世的不食人间烟火,须尊他为祖。
以香草凝露为饮,以缤纷菊花为餐食,这些都是他眼中大自然孕育的至洁菁华,没有沾染一丝一毫人世间的尘垢。
不仅是秋菊,《九章·惜诵》还有一种春菊:“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
播:播种,栽种;滋:滋养、培育。
江离,又称蘼芜,是一种香草,他愿栽种江离和菊花,作为散发着芳香的春天的食粮。
汉代,士人文化中真正出现“隐士”这个词,从淮南小山的《招隐士》诗开始,他怀念远游的屈原,怀念屈子之精神,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西晋左思也写《招隐士》诗,表达对屈原高洁远志的崇敬与追随,因为屈原说“纫秋兰以为佩”,“夕餐秋菊之落英”,左思便道:“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
我以秋菊为食,将兰草佩戴在重重的衣襟上。
汉魏时盛行黄老,古松、菊花和修仙成道的长生思想联系在一起,菊花种植在幽静的山崖间,耐霜寒而不凋,它与别的花不同,像一捧雪、一团金,菊瓣重垂,颤若凤尾。
它和古松并立在一起,成为不惧生死,永恒时间的象征,当然也是隐逸文化的精神代表,还用来比喻坚贞美好、卓而不群的姿态。
比如三国曹植在《洛神赋》里描写洛神,也就是宓妃的神貌,他说:“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东晋的许询有“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许询是一位隐士,他和陶渊明虽然都是东晋时期的人,但论年纪应该算是他的父亲甚至祖父一辈,这些统统都为陶渊明的采菊做了铺垫,可以说陶渊明的诗并非独创,而是自屈原开始,汉魏文人寄情田园山水的隐逸思想,是在这样一个大氛围中滋养出来的。
陶渊明在饮酒诗中频频提到菊花:“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最著名的这一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人过着田园生活,虽同在人间,却避开闹市中车马往来的世俗喧嚣,车马意味着什么,为名为利的奔波劳碌,我们常说门庭若市,这些人都是乘着车马来的。
问君何能尔,他在这里构建了一个假设问答,问:“你如何才能做到呢?”
答:“因为我心怀远志,因为我不近人世,我的心远了,所处的环境自然僻静悠哉。”
这对我们今天也有所启发,所谓“大隐隐于世”。
接着“采菊东篱下”,“东篱”是一个虚指,你可以在任何一处采撷菊花,赏菊之清姿,以菊酿酒、入诗,菊花可以不是菊花,而是任何可视作清供的象征物。
这时候,心中的南山自然现身。
“南山”不是指南边哪一座山,而是对永恒生命的观照。
它出自《诗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古人感惜时间流逝,便仰观日月,它们升落盈缺,亘古不息,遥望南山,终年灵树幽霭,通地接天。
南山蕴含着中国人早期素朴幽真的时间观,继而成为不朽精神的化身,在诗人采菊东篱下时,在心境淡然而悠远时,他看见了比现实更加深远的东西。
昔日屈子以菊花供奉精魂,终古无绝期,在渊明这里上升到一重全新的哲学层面,一朵菊花在我眼中,一个世界在我面前,这个世界没有羁束,淡净自由,浑然忘我,我自有我,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佛教说法喜,禅悦无我的境界,在悠然见南山时,便获得这般法喜。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弘一法师说:“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无言胜千言,你且看朗宵明月,空林深处,已春满华枝。
陶渊明还有一首饮酒诗:“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忧,远我遗世情。”
秋菊芳姿,就连凝在菊花上的露珠也馥郁芬芳,诗人采摘含露花朵,用来酿酒,以此忘忧,远我遗世情,我们说遗世独立,只要这样,就能令我忘记忧愁,使我更愿意远离世俗。
我要说回陈洪绶,他在另一张画中描写了隐士饮菊花酒的情景,就是《蕉林酌酒图》,一位隐士在芭蕉树下。
《蕉林酌酒图》绢本设色,纵156.2cm,横107cm,天津博物馆藏
假山石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准备小酌一番,不远处有两位仕女,一位正在温酒,一位正将绢帛上大朵大朵的菊花撒向酒缸,这正是陶渊明的以菊酿酒。
陶渊明说“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酒以忘忧,消解思虑,菊花入酒,更能使诗人忘记步入衰老的颓然心情。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11月下 艺术专栏
文/苏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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