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忆许地山:即使他是强盗,我也看他可爱 2016年03月17日 11:09
果麦文化
初识许地山:我几乎不敢希望能与他为友
“当时我呢,只是个毕业生,什么学识也没有。可是地山在那时候已经在燕大毕业留校教书, 大家都说他是个很有学问的青年。初认识他,我几乎不敢希望能与他为友,可是,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个铜板十只的水饺,一边吃一边说,总说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老舍这样回忆与许地山的第一次见面。
青年时期的老舍 老舍初识许地山,是在1922年春。当时,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开办英文夜校,老舍报名参加,也常到教会帮忙。不久就认识了常到那里去的许地山。那年,老舍23岁,许地山大他5岁。
老舍后来回忆说:“当我初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个朋友’,不必细问他什么;即使他原来是个强盗,我也只看他可爱。一来二去,我试着问他一些书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知道有些学者是有这样脾气的。但是,地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和谈笑话似的,他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什么,没有矜持,没有厌倦,教我佩服他的学识,而仍认他为好友。学问并没有毁坏了他的为人,像那些气焰千丈的‘学者’那样。”
青年时期的许地山 “有学问,天真可爱,没架子”,这是老舍对许地山是第一印象。当时的许地山已经和茅盾等人发起了新文学运动中成立最早、影响最大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又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散文名篇《落花生》,在圈内颇为知名。他们相识的一年后,许地山即与梁实秋、冰心等人一起赴美留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念哲学系。而老舍开始在北京第一中学教语文。
伦敦岁月:是他鼓励我写出了第一篇小说
巧的是,在1924年9月,当老舍应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聘请前去任华语教员时,许地山正好刚从哥大毕业,来到了伦敦。许地山与老舍的共同好友易文思便安排他们俩住在了一起。老舍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在文中记述道:“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给我找了房。他告诉我,是和许地山在一块。我更痛快了,见了许地山还有什么事做呢,除了说笑话?”许地山打算在牛津大学继续研究比较宗教学,那时还未开学,于是就先在伦敦和老舍做起了室友。
老舍诙谐幽默,喜开玩笑,常常妙语如珠。许地山也很健谈,常滔滔不绝,犹若江河之下,时夹一两句谐语。两人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据说,有时他们在伦敦街头相遇,便会展开“聊天竞赛”。
“早哇,您老。”北京人老舍带着一口漂亮的京腔。
“耐唔客气呢哉,我地唔爱噉哉!”许地山或以粤语回敬。
要是在寒暄后谁忽然想起了一个什么话题,两人的脚跟便会像被钉住似的,能足足聊上四五个小时。老舍曾说许地山“能由男女恋爱扯到中古的禁欲主义,再扯到原始时代的男女关系。他的话一会儿低降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高明,谈一整天并不倦容,大家听一天也不感疲倦。”
当时的许地山正整日埋头于创作和研究,而老舍尚未走上文学创作之路。
受许地山影响,老舍曾萌生研究宗教的念头。许地山在当时可谓宗教研究的大家,老舍经常向他请教,许自然知无不言。但有一日他对老舍说:“选择职业,固有许多客观因素,但最重要的,还应是自己性之所近。我劝你写小说,研究宗教的工作嘛,倒可以先搁一搁。
“你看当今文坛,创作者人数虽不少,像是很热闹,可总是一种声气一种格调。要打破这种局面,你有这份才能。你的经历、你的生活积累,好好利用,你是能成为一个大小说家的。”
老舍开始试写小说,起初他没什么自信,便总是抓着机会就给许地山朗读一两段。许听了,只顾了笑说:“可以,往下写吧!”
一年后,老舍的首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诞生了。许地山鼓励他寄回国内去。几天后,一封附有许地山推荐信的包裹远隔重洋来到了上海《小说月报》主编郑振铎的手中。数月后,这篇处女作被刊载了出来。老舍到中国饭馆吃了顿杂碎,“犒赏三军”,从此开始慢慢在文坛崭露头角。
1926年《小说月报》 老舍曾问许地山用“落华生”作为笔名的用意,许笑而不答,提笔写道:宽而可济,朴而不迂。或许正是许地山身上这种不求虚誉,平实致用的落花生精神让老舍对其尊敬、信任,又不觉得有距离感。
每逢暑寒假,许地山必回伦敦玩几天。他们就这样在异国他乡做了两年朋友。1926年10月,许地山由胡适推荐,去往香港大学文学院任教授,并举家迁居香港。而老舍于1930年也回到了北京,并开始大量发表作品,逐渐成为中国文坛的一颗新星。
两位好友的人生路看似由此分叉,但他们从未忘记对方。老舍曾回忆道:“自从他到香港大学任事,我们没有会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知道他不喜欢写信,偶而写一封,也只是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写在一张随手拾来的破纸上。我管他的字叫作鸡爪体,真是难看。所以我也就不写给他。抗战后,为了香港文协分会的事,我不能不写给他了,仍然没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虽没来,事情可是必定办了。果然,从分会的报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晓得了他是极热心会务的一员。我不能希望他按时回答我的信,可是我深信他必对分会卖力气,他是个极随便而又极不随便的人,我知道。”
“落花生”之缘:共同的平民思想
在许地山发表散文《落花生》后12年,也就是1935年许地山离开燕京大学那会儿,老舍也写了一篇《落花生》。后世认为,两人相知甚深,性格相近,老舍的这篇同题作品虽表现手法不同,但在创作意图和主旨上都与许文非常相似,可能多少受了许的旧文影响。
“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许地山的作品文如其人,平实自然中富有童趣,又寓深刻于朴素之中。
而老舍之作则俏皮幽默,描写生动传神:“大大方方, 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 一边儿还接着吻。”
两篇《落花生》都体现了一种平民思想。许地山将苹果、桃子、石榴与花生作对比,说它们“果实悬在枝头,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当时的许地山立志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在1921年许开始创作时将笔名取为“落华生”,以此自省。
老舍则把瓜子拎出来批评一番:“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令人莞尔。
在当时,这种以物喻人的手法甚为常见,而撇开表达方式,两人想要传达的精神内核尤其一致。这或许也是他们长期友谊的精神基石。
许地山女儿许燕吉《落花生》手抄稿 生死相隔: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
1941年8月4日,许地山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年仅49岁。噩耗传来,老舍悲痛万分,他写下与许地山的交往与友谊,述说许地山的“性格与才能,表明他是怎样的可爱与可敬”,名为《敬悼许地山先生》,刊于17日的《大公报》。
许地山去世,第一个送来花圈的是宋庆龄。梅兰芳、郁达夫、徐悲鸿等前来追悼。 开篇他便写道:“地山是我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对种种学问好知喜问的态度,以他的对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对朋友的提携辅导的热诚,以他的对金钱利益的淡薄,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每当我看见他的笑脸,握住他的柔软而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的手,或听到他滔滔不断地讲说学问或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岁,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岁,他必定还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地山竟自会死了——才将快到五十的边儿上吧。”
许地山去世四个月后,老舍仍然为失去这位良师益友而倍感伤心,又撰写了同名文章予以悼念,文中夹杂着老友趣事:
“当他遇朋友的时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们说怎样,他总不驳回。去到东伦敦买黄花木耳,大家做些中国饭吃?好!去逛动物园?好!玩扑克牌?好!”
然而“昔日的趣事都变成今日的泪源。你怎可以死呢!”“不能再往下写了……”老舍在悼文最后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如今,这两位民国时期的大家都早已离开人世,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却依然为人们所传诵,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许地山和夫人周俟松自拍。许地山喜欢摄影。 各自的凄凉结局:十年生死两茫茫
二十多年过去,1966年8月24日,老舍在遭红卫兵“斗争”和毒打的第二天,在公园独自坐了整整一天,最终在深夜走向太平湖边,投水自尽。不知他脑中是否曾掠过那位先行他一步的挚友许地山。老舍之死,是为家国之不幸,世道之荒诞,自身之清白,是士可杀不可辱之意。
"他直如秋夏间的鸣虫,生活的期间很短,并没有想到所发的声音能不能永久地存在,只求当时哀鸣立刻能够得着同情者。
他没有派别,只希望能为那环境幽暗者作明灯,为那觉根害病者求方药,为那心意烦闷者解苦恼。"
这段摘自许地山散文集《落花生》(《〈解放者〉弁言》)的一段话恰巧可以描述二位作家的共通之处——没有派别,心底赤诚。
许地山在49岁时英年早逝,他所处的时代太过于兵荒马乱,他的散文又多空灵幽远,返璞归真之感,在那群情激昂的年代,显得“不合时宜”而注定要被边缘化。他像落花生一般被散落在了民国时期,生前辉煌不及,身后落寞有余。
许地山代表作《落花生》与老舍代表作《骆驼祥子》 好在直至今日,这对好友在民国璀璨群星中皆双双成为不可忽略的文化遗珠,闪着光亮。他们的作品依旧被欣赏,他们的精神仍然被珍视,在这快速阅读时代,也算一桩幸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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