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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诗的余晖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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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3 00:37:26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旧诗的余晖                                                         2019-06-02 20:00                    


晚清的文坛,诗人队伍庞杂,京城士大夫与上海文人表现出不同的路径,京海之间的精神生态动荡不已,以致诗文之风染有新色。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李慈铭、缪荃孙、林纾等,都有佳作行世。他们在变故时代,茫然中不乏自信,亦多旧文明的坚守,其学识与诗文都颇可一观。这些旧派诗人有广泛的交往,彼此唱和间留下诸多诗文。他们在暮气沉沉的国度,偶喷射出自己的灵光,以诗文的美质,召唤逝去的爱意,成了被时代所关注的人物。
这里不能不谈的是陈三立。他是那时候最有分量的诗人之一。郑孝胥说他诗句“其恣肆自得处非时贤所及”。与其往来的诗人很多,亦留下诸多佳作,系古国诗文的最后的余光。清代的晚景,文化的萧条自不必说。各类思想渐生色泽,文人们在动荡里寻求精神的慰藉,创作上亦不乏华彩。陈三立的诗歌心绪惆怅,视界开阔,有忧世、忧身之苦。他咏物、悼亡、读史的文字,雄浑之气的背后也含着无量的愁思,深染古风,起承转合间有深意袭来。作者吟咏个人生命与家庭境遇的诗句,毫无作态,其味已是现代人式的,思绪联翩而成苦调。他《悼亡诗》,一唱三叹,悲苦之境绝矣。赠友之作则温情旷远。其独自静思之作最好,无奈和追问存在的冷思,有妙意飘来,隐隐然带佛家之响。《夜坐一首》看出他的心情:
黄昏无所念,有念更谁同。
簾卷星辰人,镫迥涕笑空。
鬼神窥黠鼠,运会养吟虫。
深坐沈寒漏,颓然一榻中。
这种内觉丰富之语,在民国后青年诗人的作品里,偶可见到,然而那多系西洋浪漫诗歌的影响所致,而陈三立却以古老的话语体系自然表达,且不留痕迹,殊为难得。1915年,诗人有《南浔铁道初成由九江附车至南昌口占》:
十载摩挲缩地方,金银翠楯列成行。
溪山处处逢白头,一转车轮一断肠。
诗歌苍润淋漓,是深悟历史玄机的咏叹。他的感觉鲜活,出语非模仿他人,句从己出,又能化古人之句为己句,推陈出新的特点是鲜明的。在与友人交游之中,其品格也被人称颂,境界为寻常之人所无。他的诗歌在同光时期独步文坛,许多同代人对其诗歌赞许有加。诗人审美观较为复杂,才气感染了诸多新旧文人。王国维、赵元任对其都有好感。陈三立欣赏“瞻逸之才,骏迈之气”的诗人,诗歌“跌宕昭彰”方可感人。他在《沧趣楼诗集序》中赞美陈文忠“低回讽诵,犹可冥接遐契于孤悬天壤之一人也”。在晚清文坛,以自己的不俗眼光与创作,给古诗以焕然一新的美趣。
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的精神,和后来的革命党人的状态不同,他们精神深处延续的是士大夫的某些遗绪。在遭受国难之后,精神受挫屡屡,诗文不时流露遗民之调。此间另一位作家林纾,表现出特别的意味。他是晚清最有古文功底的作家之一,译介的外国文学作品很多,用的是最深切的古文,对唐宋以来的文学妙意把握很深。他文章、小说都颇为漂亮,诗歌也非无病呻吟的那一类。1912年林纾在《过行宫》中写道:
湖西寂寞古行宫,郊外宫墙一带红。
今日凉棚高百尺,兴亡不涉卖炭翁。
这分明是无奈的歌咏,对国民与士大夫的内觉都有精妙的点缀。林纾是桐城派的作家,虽译介了诸多西洋小说,亦涉猎过洋人的诗歌,但审美的世界还在故国,遗老的感伤难以自禁。与林纾同样有些名气的沈曾植,是颇有遗老气的人物。他活跃于京海之间,文章与诗文都有特色。1914年初,沈曾植作《宣统六年甲寅元旦试笔》,乃遗老之作:
最高楼上迓春来,暾出东方喜目开。
水溢金源通馣馤,天垂宝字象昭回。
岁从更始青阳纪,龙集焉逢赤仗推。
白发孤臣沧海泪,春秋三策在浯台。
沈曾植心怀旧绪,内心不免诸多沧桑之感。他在民国初年所作诗文,大有不合时宜之调,在遗老文人群落里是颇有些名气的。与他同样有一定影响力的,还有郑孝胥,此人在晚清诗人、学者圈内较为活跃,来往于陈三立、沈曾植等友人之间。精神也深染旧朝之风。1922年作《壬戌九日》:
十年几见海扬尘,犹是登高北望人。
霜菊有情全性命,夜楼何地数星辰。
晚途莫问功名意,往事惟馀梦寐亲。
枉被人称郑重九,史豪谊语压悲辛。
他的吟唱,都有所指,作品和陈三立、沈曾植等人有交叉的地方。因为与时代不和,精神在旧地停留,看人看事视角不一,内蕴就和新的时代相左。遗老中旧体诗词写得颇见奇气的,还有王国维。他通西学,懂历史,对古文献颇多新解。加之研究过宋元戏曲,又深染考古之趣,文章之道与诗词之道都别具一格。
晚清的变化,导致士人审美与道德水准的迁移,王国维意识到江河日下,不胜悲悼之情。他在1912年为日本学者狩野直喜写的饯行诗中云:
谭深相与话兴衰,回首神州剧可哀。
汉土由来贵忠节,至今文谢安在哉?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民初颇有名气。审美的维度不同于以往,在哲思上多了先前所没有的高妙之味。而他的诗词,亦神异得让人流连,乃不可多得的妙作。他的作品,深得宋人玄机,又有明代文人之凄婉,加之己身的体验,带着无名的空寂之思。《百字令·题孙隘庵<南窗寄傲图>》就很能代表其风格:
楚灵均后,数柴桑第一,伤心人物。招屈亭前千古水,流向浔阳百折。夷叔西陵,山阳下国,此恨那堪说?寂寥千载,有人同此伊郁。
堪叹招隐图成,赤明龙汉,小劫须臾阅。试与披图寻甲子,尚记忆熙年月。归鸟心期,孤云身世,容易成华发。乔松无恙,素心还问霜杰。
王国维本人乃感伤诗人,而治学时又能节制情感,其《观堂集林》文字古朴老到,深有现代科学严明精神,完全是另一笔法。而《红楼梦》研究中的哲思与感受之强,又非常人可及。其诗文在学界之影响力,至今难消。
易代之际,文人大苦。上述诸人,在时事沧桑之所表达的意愿,乃文学暮色的一种,晚钟里的歌声传来,精神是苍凉的。我们过去对这类人的文字,多有不屑,以为老朽之吟,不足深谈。其实细细分析,倒有诗学中异样的存在,有精神的隐曲的维度,拓展了表达的语境。这些带有旧朝痕迹的人,诗歌内蕴较之过去略有变化,但因为民国诞生,政治话语在文坛久久挥之不去,其影响力不及党人中的诗歌,这个现象一度遮掩了他们的价值。衰败之音出,文化变调必启。闻才子之音而知天下,衰老调子唱完之后,新曲代之而出。待到鲁迅那代人出场,无论在哪个层面说,都已跨越前人了。我们于这种更迭的起伏里,倒是可以看出文化演进的逻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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