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为什么大骂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等书家为“丑书”之祖? 2020-07-16 14:28 在中国,但凡沾染过纸墨的都知道,李唐时期是书坛人才攒聚、大师辈出的时代。其中的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诸家,更是史上领袖群伦、左右潮流的一代典范,是泰山北斗。
他们肩息魏晋,声名煊赫,大有千载独步、比拼钟王之势。宋代后生苏轼,写文夸赞,直接说,“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意思就是书法到了这几位手中,差不多就是终结了。可以说,千百年来,大家亦步亦趋,没人敢说闲话,只有低头临摹的份。
可与苏轼同时的另外一位文化大咖,米癫米芾先生,却几乎是唯一的例外。他不仅对颜、欧、柳等大师有意见,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指斥他们是“丑怪恶札之祖”。用现在流行话来讲,米先生就是说他们都是丑书“大师”,是败坏书法的元凶极恶。
一直以来,大家也都疑惑:米芾为什么这么愤怒,为什么要这么骂,依据是什么,用心又在何处呢?
米芾确实说过这些话,也确实骂过诸大师,原本俱在,不是后辈好事之徒的造谣栽赃。
我们知道,米芾本人,是狂狷型性格。表现在言行上,一是性子直,历史上超级耿直boy,不藏事。冯班说他“喜作快口语”,就是说话直来直去,不顾人感受;二是为人狂傲,眼空四海,有点像过去的祢衡,后来的李敖,无论古今人物,是瞧谁也不起,看哪位都有毛病,他飙这些话也不奇怪。
米芾的这些话,散见于他的文集、文章中,比如《书史》、《宝章待访录》、《海岳名言》等等,均有零星记载,想为他“洗白”都不能够。他也不是随口这么一扯,态度算是认真的。他自己也给出过理由,听来似也挺正当的,是所谓“要在入人,不为溢辞”,颇有敢说敢负责之勇,俨然鲁迅式风骨。
他对这些前辈是如何贬斥的呢?文集中随处即是。比如,《海岳名言》里说,“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柳与欧为丑怪恶札之祖”、”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比如《海岳题跋》里说,“”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然无遗矣”……
图:米芾 题跋唐殷令名书头陀寺碑,元祐三年(1088年)所书,时年米氏38岁。
可以说,米芾大佬宛如书坛愤青,有太多毫无遮掩的观点,直接对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甚至张旭等公认的宗师发起最严厉的抨击。
那么,问题来了:米芾自己也是岿然一代大师,是深通书法的宗师,为什么情绪反应这么激烈,如此不近人情、不留情面一阵痛批?
有人说这是“文人相轻”,这解释不是没有道理,可肯定不充分。因为米佬嫉妒心再强,也犯不着和前贤过不去。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是异代相望,彼此之间并无利害关系存在,“相轻”也是没有落点的。
其实,答案本身,米芾也在上述文集、文章中早以明白告诉,那就是理念相左问题的矛盾,这才是核心所在。我们翻阅这些文献,可以清楚看到,米芾据以立论的中心,是说颜柳欧诸前辈“变法乱股”,使得“古法荡然无遗”,所以他要奋起直叱而后已。
联系书法史上的评价,有所谓“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这里面的“唐人尚法”之“法”,其实是颜柳褚欧等大家所创设的“楷法”。这本是代表有唐一代最高成就的书类,但是在米芾看来,此创设之“法”其实就是乱了古法,“恩怨”由此产生。
追求起来,举世公认的宋代书法界四大天王,苏黄米蔡,隐隐然也有派系脉络的分野在。
笼统而言,宋四家中,苏黄是创新派,米蔡则是铁杆守旧派,或曰复古派。特别是米芾,几乎完全是师法二王笔法的大师,所以他自称“壮岁未能立家”;民国潘伯鹰写书法史,说他是“晚年变化出自家面目,但二王字形痕迹依然宛在”,原因也在此;他的字,一度被说成“集古字”,奥秘也在这里边。
也所以,那则著名故事,说他临写的那副王献之《鹅群帖》当初能以假乱真,让沈括等行家里手都上当,这是时人唯他米芾能办到的功力。甚至至今还有鉴定家认为,世传王羲之《长风帖》、王献之《中秋帖》等“二王法书”,乃出自米大佬之手。
图:当代画家徐操版的《西园雅集图》,包括苏、黄、米芾、秦观、蔡襄等名流雅集的复原
练过书法的朋友当所有体会吧,米字虽然豪放自迈,大开大合,可他内核其实是中正的,是在法式中求突破的,是守着魏晋书法之旧的。米芾其人,是狂有矜持,他是崇古持旧派,审美趣味上实比苏黄诸君子要稳健的多。学米字,若意识不到这一点,也深入不了其精神深处。
米老师是以晋人书学审美为准绳的。不难想象,在米老师心目中,唐代诸君子开创的足以自豪的楷法,在他看来是“作用太过”的,是“画”是“描”,是殊少二王自然天成之趣的,是与他理想中的书道大异其趣的,责之以“丑怪恶札”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还需要补白的是,米老师言辞这么激烈,并不代表他真的如此讨厌颜、柳、欧等诸位先辈。
在很多文字中,他同样很称道这些前辈,并不是完全都否定的。这个矛盾,其实主要和米芾性情有关:他的为人,是喜欢夸大其词的,经常满嘴跑火车,但又不是信口开河式的妄人。是以,表现在言行,是他的一些话不是乱说,可多渲染;言行多怪诞,可其人依然不失君子之风。
总之,他犹如一天真顽童,爱把话说满,说到偏至,说到激昂。当时人都知道他爱开玩笑,很多话当不得真,后世也不会去坐实他的偏激,宋以来笔记多拿他当“活宝”看,佩服中透着亲昵。所以清人谭献会调侃,米芾讲什么,我们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打个七八折,也就差不多可以揣摩到他真正意思了。
米芾是个妙人、可人,这是他的好玩处,也是话语传达的微妙处。尽信书不如无书,谈他骂颜柳欧这个话柄,我们应该想到这个层面,才算以意逆志,兼知人论世吧。不然,过分老实,既厚诬古人,也容易让米老师蒙冤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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