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的月饼加密了吗？

星舞

你家的月饼加密了吗？                                                         2020-09-30 18:55                    

   八月十五，我开始跟随姥姥在北中原乡村走亲戚，亲情辐射圈方圆可达十里。同时涉及草木、碎语、风物、人事。文学是后来之事。
提的月饼，除了私家蒸制的面月饼外，还有官方统一月饼，分大小两种：大月饼两个一斤，小月饼五个一斤。外面一方黄草纸包装，上面贴一红笺，木版墨印图案，表明是道口镇某某老店精心制造，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纸绳打两个十字，往上挽个小结，方便挂在车把上，配合一路垂落散乱的铃声。
内容，包装，简洁得像蒲松龄的一个句子。

现在的月饼，种类丰富，讲究排场。广式，苏式，京式，滇式，潮式，台式，港式，徽式……十八般饼式，应有尽有。
月饼穿的衣服就是外面的包装盒，日益炫丽奢华。从材料上说，有塑料的、布面的、金属的，甚至还有红木、黄花梨木收藏版的；从装饰元素来说，有带拉链、流苏、提手的，有外加平绒、绸缎的，甚至带镂花雕刻的……月饼几乎要龙袍加身。不管你的想象有多么华丽俗气，月饼盒子都能满足或者超出你的想象。
我眉批一句——中国要立《月饼法》吗？
去年中秋节后，胡同口收废品的吴明堂大爷如对锦山，对我说：“看这收来的一大堆月饼盒子，好看得我都不舍得拆，在脚下跺都觉得可惜。”
假若我姥姥在世，也会舍不得拆。假若我姥爷在世，也会舍不得跺。
今年我收到一个绿皮箱子，青绿色，上面钉一暗扣，食指一点，“啪”的一声立马张开，皮箱外装饰着一对褐色流苏。掀开皮箱，我摸索到是上下两层，一层两个，共装四个月饼。我有点失望，因为谜语得解前我想得浪漫，以为是一淑女从威尼斯水城寄来意大利坤包。
童年月饼路上，有风来了，那一线悬挂的纸绳，在话语里颤动，像童年的发梢。
月饼的包装像这个年代的人类，都在装。文章在装，句子在装，表情在装。

得食者别以为是吃了精装，赚到了便宜，狗毛出在狗身上、狗尾上，商家早把精装成本加到月饼里，月饼馅都糊到了外面，若韩国面膜，若北中原乡村盖房外面贴瓷砖。
中国无聊之人有一共性，包括我，喜欢哄事、小事化大。由此开始号召中秋节男不亲嫦娥、女不近吴刚；吃了月饼后，又同去抵制月饼的精装。有学问可以不要文凭。金夜壶再好，你得把着尿出来。月饼盒子再精美，不如把月饼做好，把馅做好吃。抵制精装月饼盒子，远远比抵制肯德基等美国货更容易管控。花好月圆，东海的比目鱼从来不吃月饼。
小时候跟着姥姥做手工面月饼。自家有月饼木模子、陶模子两种，我拓印旧事和北中原的细霜，清晰可辨。
我姥姥吃月饼，喜欢吃青红丝的月饼。等一家人来齐，明月上来，树影婆娑，一块月饼切成数块，围着大盘子，一人一小块。
苏东坡在宋朝吃月饼，他说“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 我推测月饼馅是软的，加有枣泥。一个宋朝放在嘴里从不硌牙。
我爱轶事，据说齐白石家有一盘子月饼，是永恒“硌牙”的月饼。黄苗子先生写文章回忆，说当年去拜访齐白石，客人坐妥，老人家方端出来月饼，李可染提前有交代，这月饼只是主人一种礼节谦让，来客断不可真吃。就像焦作人见面打招呼，还是“吃过饭来了？”那一天齐白石端上来月饼，还是四分之一的月饼，像是被上一批客人里一位不懂事者下过嘴，月饼有一横断面，里面隐隐有细小的动物在开展运动……
这里有一绝妙之境：天下凡吃过齐白石的月饼者，回去都可大言不惭地自称齐门弟子。不像现在，有的人没吃过齐白石的月饼也敢号称弟子。我就见过几个人，仅仅听过齐白石讲课，以后都称了正宗传人。好在是齐大爷死了多年，死无对证。闹得齐派弟子越来越多，鼻涕越来越长，月饼越来越少，内在质量下降，攀附炫耀，导致现在外面月饼盒子越来越华丽。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月饼。”
这是今年我写得最好的一句暖心诗。改写得比苏东坡的原版都好。
我只是担心，有一天自己把密码忘记了，打不开加密的月饼盒子，里面有一方月饼昏睡，暗无天日，回忆爱情，一一生绿毛，一一长绿醭。近似新时代的一种无名铜器。盒子外面，永远无人敲门。
——选自作家出版社《北中原》

【作者简介】
冯杰，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捻字为香》《说食画》《九片之瓦》等十余部。
曾获林语堂文学奖、台北文学奖、《蓝星》屈原诗奖，三夺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四摘“梁实秋文学奖”等。
逃过课学，卖过菜，种过地，做过银行小职员，是中国文学界的草根传奇。
斩获台湾几乎全部重要文学奖项，被台湾文坛称为“获得台湾文学奖项最多的大陆作家”。
左手书画，右手诗文，在纸笔间闲庭信步，是繁杂世事中且雅且俗、亦庄亦谐、至真至趣的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