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语文差错，还是修辞艺术？这类句子，要这么看

兰天

是语文差错，还是修辞艺术？这类句子，要这么看                                                         2020-10-28 22:00                    

先看两个例子：
（1）他的那双眼睛就是因为中了尼可青的毒才成了瞎子的。（郭沫若《一只手》）
（2）二月初九血红的悲壮的大半个月亮边上，护卫着几朵绿色的云。（莫言《红高粱》）
如果让我们做出判断，例（1）（2）哪个是错误的句子？哪个是艺术的句子？我想每个人都会作出正确的判断：例（1）是错误的句子，例（2）是艺术的句子。例（1）对句子进行紧缩，就是“眼睛成了瞎子”，这显然是搭配不当，因为按照语法标准只能说“眼睛瞎了”或“他成了瞎子”，而不能说“眼睛成了瞎子”。例（2）表面上似乎也是搭配不当，“月亮”怎么能说“悲壮”呢？“云”又怎么是绿色的呢？但感觉上这应该是艺术的句子，是语言的艺术。同样的搭配不当，不论是表面的还是实质的，为什么例（1）是错误的，例（2）是艺术的？
我们先从错误的句子说起。错误的句子类型很多，从来源看，主要有知识的错误、逻辑的错误和语法的错误三种情况。
知识的错误主要表现为百科谬误。例如：
（3）海地大概是非洲最贫穷的国家，三天两头闹政变，变来变去，仍是国穷民弱，政权腐败专制。（《杂文选刊》2008年第9期）
（4）马丁·路德·金何曾信仰新教？（《 咬文嚼字》2014年第7期）
例（3）说海地政变频繁，没错；说海地贫穷腐败，也没错；但把海地说成是非洲国家，就大错特错了。海地全称海地共和国，位于加勒比海中的伊斯帕尼奥拉岛（海地岛）西部。海地东邻多米尼加共和国，南临加勒比海，北濒大西洋，西隔向风海峡与古巴和牙买加相望，是东加勒比海岛国。海地属于七大洲的北美洲，不属于非洲。例（4）说马丁·路德·金不信仰新教，不符合事实。马丁·路德·金（1929年－1968年）是美国著名民权运动领袖。1948年大学毕业，之后在费城继续深造。1954年，马丁·路德·金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德克斯特大街任职为浸信会牧师。浸信会是新教的一个宗派，毫无疑问，马丁·路德·金就是新教信徒。而且，在1955年，马丁·路德·金还获得了系统神学的博士学位。例（3）（4）都是知识错误。
逻辑的错误主要表现为前后矛盾。例如：
（5）皮拉罕语没有语法，其语法缺少动词短语、名词短语、嵌入句等。（埃弗里特《别睡，这里有蛇》中译本）
（6）广州珠江主航道发现一具无名女尸，为中老年女性，河南省驻马店市口音，真实姓名不详。提供线索经查属实的将予以奖励。（广州水警2018年11月2日发布的消息）
例（5）前面说皮拉罕语没有语法，后面说“其语法”，预设有语法，这就造成前后矛盾。若要修改的话，可加限定性话语，如“皮拉罕语没有英语那样的语法”，这样前后就没有矛盾了。例（6）前面说无名女尸，预设除了外形一无所知，后面说河南驻马店市口音，这也造成前后矛盾。这里显然缺少对中间调查环节的说明，应该加“经调查”这样的话语，前后就没有矛盾了。
语法错误主要表现为搭配不当。例如：
（7）锻炼者带小孩的老师请注意：为保护场地免受损坏和运动者的人身安全，严禁在田径场内进行轮滑、儿童车辆、自行车等一切车辆，放风筝等球类进入场内。
（8）本操场8点到17点用于体育教学或预约开放，无关人员请勿入内，未按规定发生事故的，后果自负。
例（7）（8）都是高校操场的告示，很明显都是不规范的表达。例（7）表达者想要表达的意思是：1.提醒锻炼者和带小孩的老师注意；2.发布告示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场地受到损害和保证进入场地人员的人身安全；3.禁止在操场内进行轮滑运动和放风筝；4.禁止儿童车辆和自行车等车辆进入操场。表达者在把头脑中的意思转化为书面语的时候，对一些并列的项目进行了无序整合，因而出现了混乱。例（8）表达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相对比较清晰，只是在组织话语的时候出现了问题，主要是“未按规定发生事故”这个表达有误。表达者想要说的是“未按规定时间和要求进入场地而发生事故”，由于苟简，导致搭配不当。
艺术的句子表面看似乎也存在前后矛盾和搭配不当等问题。例如：
（9）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风流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沙扬娜拉！（徐志摩《沙扬娜拉》）
（10）“这不是脏，顶多是一种干净的脏……”干净的脏？！幸亏他想出这么个词儿。（武力《娶个外国太太做太太》）
（11）这顿家宴真是其乐融融又苦不堪言，对马一武来说就像是一次修炼，一方面他体会到亲人团聚的幸福，另一方面又忍受着道义分裂的痛苦。（凡一平《投降》）
（12）这样的场面对二姐来说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想起了胡大进的追悼会，哀乐也是这么沉重地弥漫在了整个现场，她的心又痛了一下，二姐又一次昏死在追悼会的现场。（石钟山《二姐的燃情岁月》）
例（9）“甜蜜的忧愁”表面看有矛盾，“甜蜜”是积极的感觉，“忧愁”是消极的感觉，既是积极的又是消极的，就造成表面的矛盾。例（10）的“干净的脏”，例（11）的“其乐融融又苦不堪言”，例（12）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从语义组合的角度看似乎都是不合理的，是前后矛盾的。但上述各例都是艺术的句子，它们实际上反映了说话人对事物不同的认知视角。比如例（9），从一个视角看是“甜蜜”的，从另一个视角看是“忧愁”的，其他各例也都是如此。
语法上表面的搭配不当，往往会成为艺术的句子。这在文学作品中尤其明显。例如：
（13）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标点。（刘再复《读沧海》）
（14）“真的坏了？”他的眼睛放肆地在她的脸上摸来摸去。（张洁《只有一个太阳》）（15）小石匠浑身立时爆起一层幸福的鸡皮疙瘩。（莫言《透明的红萝卜》）（16）红得发紫的野茄子花在水草的夹缝里愤怒的开放。（莫言《高粱殡》）
这些在语法上似乎是搭配不当的句子都应该看作是艺术的句子，有特殊的文学表达功能，也有审美价值。
回到前面的问题，错误的句子和艺术的句子区别到底在哪里？怎样有效区分错误的句子和艺术的句子？有两个办法可供鉴别。其一，错误的句子是说写者无意造成的，或者是说写者在知识、逻辑、语法上存在短板，或者是说写者在表达时心不在焉，从而产生出错误的句子；艺术的句子是说写者有意而为之，说写者故意通过表面的矛盾和错搭造成超常的表达效果，从而产生出艺术的句子。其二，错误的句子就是错误，没有办法在其他层面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语用层面、修辞层面、心理层面、文学层面等；艺术的句子能够在更高的层面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例（9）—（16），这些艺术的句子都可以得到修辞的解释。
本文选自宗守云《语法修辞例话》
（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10月第1版）

情报源：语言文字周报
编辑员：小蘑

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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