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用黑与红描绘无限江山 周冉 2015年11月18日09:27
原载于《文史参考》2012年总第59期
国画大家李可染生前曾说:“我们中国画的价格始终是远远低于它自身的艺术价值的。我们杰出的古代名家之作,论价值绝不逊色于凡高、雷诺阿,以及马蒂斯等西方画家之作。” 李可染也许没有想到,离世20多年后,自己的作品已同那些西画一样,卖出了“大价钱”。5月12日,中国嘉德夜场,李可染的革命圣地画《韶山》经过30多次叫价,以1.24亿元人民币的天价落槌。中国嘉德2010年秋拍中,他的《长征》曾以1.0752亿元成交,创当时中国近现代书画纪录。 李可染以传统中国画启蒙,兼学水彩,后又改学油画,转投过多位名师,曾是林风眠的学生,与徐悲鸿关系密切,拜师齐白石,师法黄宾虹。在李可染的心中,没有门户之见。 被林风眠破格录取 1907年3月26日,李可染出生在江苏徐州一个平民家庭,兄妹八人中排行老三。父母目不识丁,家中连笔墨都没有,他们不希望孩子做个睁眼瞎,李可染7岁被送到私塾读书,13岁时学画山水。 1925年,李可染从上海美专毕业回到徐州后,很想去西湖国立艺专深造,母亲倾力拿出20元大洋让他去报考,只有相当于初中二年级学历的他,被校长林风眠破格录取为研究生。李可染学习一年后,学校改名为杭州国立艺专。 李可染学的是油画专业,他的山水画受老师林风眠影响很大,林风眠的画风类似于西洋画法,但其中蕴含着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质。李可染个性内向,反映在作画上就是不爱用鲜艳的颜色,专爱用黑色。老师克罗多曾提出批评,但后来又改变了看法:“上次见你用黑颜色作画批评你,后来我想你是东方人,东方人作画的基调就是黑色,……以后照样用吧。” 李可染在班上素描底子算差的,每到周末讲评,总是不好意思地把画反贴着,等老师走过来才把正面露出来。他日夜苦学,终于在班上名列前茅。晚年李可染说:“我学中国画数十年了,早年也学过短期的素描,现在看来我学习的素描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曾有补习素描的打算,可惜晚了。” 徐悲鸿牵线拜师齐白石 1943年,李可染已是重庆国立艺专的讲师。美术界认为,李可染的人物画更胜于他的山水。老舍说:“中国画中人物的脸是永远不动的,像一块有眉有眼的木板,可染兄却极聪明地把西洋漫画中人物的表情法搬运到中国画里来,于是他的人物就活了。”“他要创造出一个醉汉,就创造出一个醉汉——与杜甫一样,可以永垂不朽。”李可染不善言谈,遇事爱紧张,内心却极富幽默感,那时的李可染和当时文艺界的青年一样,喜欢追求骑士风度,穿着马裤,手臂上挂个手杖,常遭到妻子善意的取笑。 抗战胜利后,身在重庆的李可染接到两份聘书,一份来自潘天寿任校长的杭州国立艺专(现为中国美术学院),一份来自徐悲鸿任校长的北京国立艺专(现为中央美术学院),都是请李可染去教人物画。 徐悲鸿曾在一次展览中见过李可染的一幅水彩画,画的是金刚坡下的景色,十分欣赏,当即托人带信给李可染,拟用他自己画的一幅猫,交换李的作品。1943年徐悲鸿住在磐溪嘉陵江边的一个高岗上,距李可染家不过一二里,一向不喜欢交际的李可染常去拜访他,欣赏徐的珍贵藏画,其中齐白石作品对他影响颇深。 徐悲鸿的盛情邀请,让李可染心动。北平是文化古都,不仅有故宫这座艺术殿堂,又有前辈大师齐白石、黄宾虹。李可染思考再三决定放弃母校杭州艺专的邀请,北上任北平国立艺专副教授。 在徐悲鸿的引荐下,1947年春天,李可染带着自己的20多幅画来到齐白石家中。齐白石原本是半躺在椅子上看,不久便坐直问:“你就是李可染?你的画才是真正的大写意。”两人一见如故,李可染遂拜齐白石为师。晚年收李可染为弟子,齐白石视之为人生一大快事,曾画《五蟹图》送给可染,上题:“昔司马相如文章横行天下,今可染弟书画可以横行也。” 变革国画 山水写生 李可染一生尊重传统,鄙夷盲目崇拜西方。上世纪50年代,国画危机论盛行,已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的李可染坚决持反对意见,他认为中国画是“蒙尘的珍珠”:“中国画不强调光,并非不科学,而是注重表现长期观察的结果,拿画松树来说,如果没有特殊的时间要求(如朝霞,暮霭)早上八点还是中午12点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松树的精神、实质。” 李可染刻下两方印章:可贵者胆、所要者魂。他决心要为变革山水画寻找生路,改变以往画家只观察、速写而不对景落墨的传统写生法,他像西洋画家那样当场作画,又不局限于焦点透视和对眼前景物的模拟。 要写生当然要走遍名山大川。1954年,李可染和画家张仃、罗铭结伴外出写生,一走就是三个多月,足迹遍布黄山、绍兴等江南一带。黎明即起,白天画画,中午也不休息,饿了就啃干粮,晚上聚在一起研究改进。 李可染的水墨写生与旧中国画差别很多,回京汇报时,争议很大。老舍说:“他的山水……很想跳出老圈子去,不论在用笔上,意境上,着色上,构图上,他都想创造,不是摹仿。”但是也有人说“这叫什么中国画!” 自嘲是“旁门左道” 在李可染看来,写生是一个富矿,但要成为创作,还要冶炼矿石,“采一炼十”。他开始跳出对景创作,在画中融汇画家的经历和文化素养。李可染山水画作缘于古人,却借鉴西法,被称为“李家山水”,画作为团块性笔墨结构,以墨为主,浓重浑厚,效法黄宾虹“黑墨用之得当,变墨为亮,可称之为亮墨”的积墨法理念。 他“几乎没有一笔不是极大胆的,可是也没有一笔不是指挥若定的,已经完全是他自己的了”。对李可染画作的争议,即使是在60年代他艺术成熟期,也从未停止。李可染在《午困图》上自题:余学国画既未从四王入手,更未宗法文沈,兴来胡乱涂抹,无怪某公称为左道旁门也。 1949年以后,李可染和同时代的许多中国画家一样面临旧传统与新生活,现实生活与艺术境界等矛盾。1958年3月,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首先针对诗歌提出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他说:“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条民歌,第二条古典。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诗来,形式是民族的,内容应当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统一。” 两结合文艺创作方法为五、六十年代的文艺创作指出了一个方向,在中国美术界,毛泽东诗意画和革命圣地画创作进入一个高潮。继傅抱石首开毛主席诗词创作之先河,中国的山水画家如钱松喦、陆俨少、关山月、潘天寿等,几乎人人都画毛泽东诗意山水画,李可染成为这支队伍的主力,他还刻了一方印章:“为祖国山河立传”。 1963年,李可染以毛泽东《沁园春?长沙》词意创作了《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是其毛泽东诗意山水画的成熟之作。画家采用积色法,大量使用朱砂、朱膘,使画面局部产生如油画般的笔触和强烈的视觉效果,成为一个时代的“红色经典”。 “文革”作画不准署名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正是李可染创作的旺盛期,他被作为“反动权威”关进美院的“牛棚”。家里被抄,房子被侵占,东西全堆在小厨房,书则堆进过道,屋里屋外贴满了大字报。 关进牛棚的人彼此之间是禁止说话的,每天除了背语录、早请示、晚汇报、扫校园、洗厕所以外,就是写认罪交待材料。本就不善交际的李可染话更少了,见人只微微一笑。屋子中间是小课桌拼成的台子,几个人就围坐在一起写。李可染写字极慢,每天都是一页纸,两三行。许多年后,他告诉当年的“室友”万青力说,那是他在“练字”呢。李可染在“文革”中坚持习字,自创“酱当体”,笔势格局,重如碑拓。 与写材料相比,被批斗更难熬。李可染头很大,高帽戴不上,红卫兵就把一盆糨糊倒在他头上。老舍跳湖自杀后,妻子邹佩珠总守在李可染身边,讲开心的事,给他洗头,怕他出事。到夜里,邹佩珠就把家里所有的书都拿出来一页一页检查,生怕下次抄家时被人发现不利的东西。 1968年,李可染和版画家古元最早被“解放”。第二年,他被召到北京饭店作画,但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又被请去补上了署名。1970年,李可染被下放到湖北丹江口五七干校,在传达室看自行车和接打电话。 尼克松首次访华前夕,北京的宾馆、饭店到处挂着毛主席像和“最高指示”语录,周恩来认为这样不妥,“不要强加于人嘛”,请一些有成就的画家创作一批布置画。1971年民族饭店派人去丹江口调请李可染等画家。起初干校负责人不同意,说是调走了他们,其他人会“蠢蠢欲动”,后来由国务院开具证明信,他们才得以成行,此时李可染已经64岁了。 虽然又有机会重握画笔,但他心情并不轻松,画家们被要求画“革命画”,可是怎样才算是“革命”呢?几年前,自己的毛泽东诗意画《万山红遍》、《钟山风雨起苍黄》等也被批判了。经过仔细考虑,1973 年,李可染为民族饭店创作了大幅的《漓江》,次年,为外交部作巨幅《阳朔胜境图》,历时三个月完成。 “我的画是从生活中来的” “文革”期间,李可染一直坚持画速写、素描,不能出门去外地,便到香山、潭拓寺、十三陵、颐和园等地画。连家门也不能出时,他就对着朋友帮他找来的年历、画报上的风景照片画。 1973年,在接受香港媒体采访时,李可染说,齐白石是传统文化的承上启下者,我们中年一代的画家如不向齐白石学习,就犯了历史错误。当时“文革”尚未结束,因为这番话,李可染很快又以“妄图否定文化大革命,甚至公开进行反攻倒算”的罪名,在中央美术学院和美术界遭到批判。 在1974年2月4日的“黑画展览”上,李可染为民族饭店画的《漓江山水》小稿,被展出示众。李可染惯用黑色表达的风格,被批判为“江山如此多黑”。当时在美院中国画系执教的刘勃舒后来说:“李先生对批黑画不服气,说‘我的画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拿出他的速写本给我们看。大家看了非常吃惊。” 1974年,李可染的巨幅革命圣地画《韶山》(141.5×243.1cm)问世(即嘉德此次拍卖的这幅),在此之前已有两幅同名作品——1969年未及署名的《韶山》(109.8×166.2cm)和1971年的《韶山》(71×107cm)。李可染在前两稿的基础上,斟酌构图,创作出了这件作品。 与前两稿相较,此幅《韶山》经过多次加工,加强了整幅画面的空间感和叙事性,是李可染同类题材作品中尺幅最大的一幅(141.5×243.1cm)。画家加强了整幅画面的空间感和叙事性,毛主席故居成为视觉的中心,背后绿树成荫,层层推向天际。在横向上,拉宽了整个画面,右侧宽阔的水田和掩映林间的新居将视线引向远方。此幅画还曾是1996年秋季中国嘉德《新中国美术作品》专场的封面作品,当时以154万元人民币成交。 “文革”时,山水花鸟画被批判为软刀子,画要“搬掉”石头,只能画满山笔直生长的树木。李可染对于自己70年代中的许多作品是不满意的,认为画面刻板、意境经营不足、个性没有充分的体现。粉碎“四人帮”后,李可染在一次座谈会上说:“山水画的石头,他们是搬不动的,因为人类居住的地球就是一个大石头,他们要搬石头,只能砸自己的脚。” 80年代,李可染的声誉已经很高,总有外界应酬烦扰,让他不能安心作画,有时候烦了,他甚至让家人回复说他去当和尚了。历经“文革”的十年动乱,他只想抓紧时间安于创作,做一个“白发学童”。1989年12月5日,李可染逝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他有一方“东方既白”的四字印章,这是借用苏东坡《前赤壁赋》里的“不知东方之既白”,寓意是中国画跻身世界艺术之林的曙光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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