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对雪，听叶嘉莹先生讲诗中雪

江水

            早春对雪，听叶嘉莹先生讲诗中雪                                                         2019-02-12 12:31                                                   

                  

今日北京的大街小巷飘起了雪花。幼时生长于北京的叶嘉莹先生曾回忆北京的雪：伯父和父亲都喜欢吟诵，记得每当冬季北京下大雪的时候，父亲经常吟唱一首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楼外雪花纷飞，楼内故人举箸换盏，真是既不负美食又不负良辰的风雅事。已开工的我们，伴着楼外纷飞的春雪，一起赏诗，回味古人各种和雪相遇的情境，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早春对雪，寄前殿中元侍御》

韦应物

扫雪开幽径，端居望故人。

犹残腊月酒，更值早梅春。

几日东城陌，何时曲水滨。

闻闲且共赏，莫待绣衣新。

韦应物（约737 — 约792），世称韦苏州，唐代诗人。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和柳宗元并称“王孟韦柳”，都是唐朝以写山水著称的诗人，并且写的都是很清幽的景物。

这首诗是约一个朋友出去游春。

诗人说：正是早春时候，刚下过雪，我来把这条路扫干净。一个人端坐着，没有什么事干，就怀念起我的老朋友，希望你来。腊月过年，还有一些酒没喝完，何况正赶上我们家附近春天的早梅开花了。这几天你有空时，我们到东城的小路，或是去曲水边上聚一聚。听说你现在没什么事，姑且到我这儿来，共同游一游春，赏一赏风景。不要说春天新衣服尚未做好，不等这些，可以现在就出来和我一起游春嘛。

《论语 · 先进篇》中，孔子问弟子们的志向，曾点答：“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游春是古人的一种风俗。杜甫《秋兴八首》【其一】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秋天一到，就要把旧的棉衣服拆了，把棉花弹一弹松，做新衣服预备过冬。而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就要准备春天的衣服了。暮春三月，天气暖和了，春天的衣服都做好了，就去游春了。而韦应物说，现在的景物正好，你也空闲，就不要等春天的漂亮新衣做成了吧。

《问刘十九》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772 — 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醉吟先生，世称白傅、白文公，唐代诗人。

白居易是一位唐诗中的大家，他流传下来的诗数量非常多，而且他的《新乐府》诗，反映民间疾苦，也很有他的特色。中晚唐的作者，一般说来都受前人的影响。白居易、元稹这些诗人之所以这么注重反映现实疾苦，其实是受到杜甫的影响。杜甫的“三吏三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都是反映现实的疾苦。杜甫才是了不起的大家，他真是古今各体兼备，不管是写诗的内容，还是方法，影响了很多后来的作者。

白居易最有名的诗，如《长恨歌》，是客观地写一个历史的事件；如《琵琶行》，其实是他有感而发。诗的最后说：“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本来在朝廷做官，被贬到江州做了司马。唐朝自“安史之乱”后，朝内是宦官专权，外面是藩镇割据。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 年），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起兵造反。朝廷宰相武元衡就主张出兵平叛。武元衡做出这一主张后，有一天晚上，他写了一首五言四句的绝句，最后一句是“日出事还生”，说自己现在办公回来，晚上很平静，可是太阳一出来就有很多事情要做。就在作这首诗的第二天早晨，在上朝的路上，他被人暗杀了。别人就认为，“日出事还生”是个预言。日后钱锺书还用过这个典故。武元衡为什么被杀？因为节度使的权力太大，和朝廷宦官勾结。当时白居易提出主张追查暗杀事件，结果他就被贬了。这对白居易是很大的打击，也是对他诗歌风格起重要影响的一件事。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有一首诗《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他说自己“垂死病中惊坐起”，是因为“此夕闻君谪九江”。当白居易被谪到九江时，满心的感慨和悲哀，所以他才会写琵琶女，写“江州司马青衫湿”。古代的每个诗人，都真的有他们的理想、抱负、品格和意志。

白居易有一种自己的风格，他作诗就是要能够传播，因此他写《新乐府》《卖炭翁》…… 他说：我写诗要让乡下不识字的老太婆听了都懂。这本书选的白居易的诗没有涉及政治方面的，都是写得很浅近的。

另外，从做人的角度说，如果一个人那么严肃、认真，却老碰到挫折和打击，那还活不活下去了？因此中国古人有另外一种修养。例如苏东坡，一辈子贬官，各处流离，最远贬到海南，可他却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欧阳修被贬官到滁州，同样写了《醉翁亭记》。诗人有他严肃的一面，也有他闲适、排解的一面。白居易有推行政治主张、不幸遭遇谪贬的一面，而这首诗反映的就是他的另一面。

中国古人称呼好朋友常常不说他的名字，而说他的排行，李白是“李十二”，“刘十九”称呼的也是排行。“绿蚁”不是某一种酒的名字，而是指新酿的酒。新酿的酒刚发酵完，还有许多酒糟泡沫漂浮在上面，叫做“绿蚁”。

白居易写的是一种闲适的生活情趣。本来，“绿蚁”是现实的事物，“红泥小火炉”也是现实的事物，可是文学诗歌的妙处，便在于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变成对句的时候，产生了另外一番情趣。绿、红，两个颜色一对，就让人觉得这个房间非常暖和，又有酒，又有火。然后他约朋友喝酒，说“晚来天欲雪”，你看今天傍晚天阴沉得很，好像要下雪；“能饮一杯无”，你能过来跟我喝杯酒吗？诗人也不能总严肃，总悲哀、感慨，诗人也有闲适的一面。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约726 — 约790），字文房，世称刘随州，唐代诗人。

刘长卿的“长”不念cháng，念zhǎng。中国古人的排行中，年岁长的，称为“长卿”，年岁小的，称为“少卿”。司马相如号长卿，李商隐有一首诗写他：“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寄蜀客》）按照诗的平仄格律，“长”在这里一定要念第三声zhǎng。

刘长卿出门去，有一天下雪了，于是晚上便投宿到芙蓉山一个隐居的人，即芙蓉山主人那里。芙蓉山位于湖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已是日落西山了，能看到远方苍茫的山，这样冷的天，他要去白屋投宿。和美国的白宫（white house）不一样，中国所说的“白屋”代表的是一个没有官位、没有钱财的贫苦的平民人家。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他敲这家人的门，狗一听见敲门声就在屋里叫。屋外站着的，是一个在风雪之中，想要来投宿的旅人。

这首诗写眼前的景物很真切，但并没有特别深刻的意思。

“天寒白屋贫”的“白”“屋”是入声字。

《十二月十五夜》

袁 枚

沉沉更鼓急，

渐渐人声绝。

吹灯窗更明，

月照一天雪。

袁枚（1716 — 1797），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清代诗人、散文家。

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写的是眼前的景色：十二月十五日，夜已经很深了，人声都断绝了，把灯灭了，可是外面更亮了，因为月亮照在了积雪上。

“沉沉更鼓急”的“急”、“渐渐人声绝”的“绝”是入声字。

《江 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773 — 819），字子厚，世称柳河东，唐代诗人。唐朝写山水、自然最有名的诗人是“王孟韦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但“王孟韦柳”所写的自然，风格、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柳宗元写的自然、山水跟其他三位迥然不同，他的诗里有非常深重的悲哀。

这首诗也是柳宗元非常有名的诗。

这首诗整体押的是入声韵，它的声音这么短促，写的景物这么寂寞、孤独、寒冷，几乎都不用解释其中的意思。山上飞鸟都没有了，路上行人都没有了，一个人，一叶孤舟，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在寒江上垂钓。据说冬天结了冰，鱼都在冰底下，如果在冰上凿出一个洞，鱼都会跑过来，所以在冰上凿洞钓鱼这番景象是可能的。四面都是雪，远远看去，非常寂寞，没有别的任何人，一切都在冰雪寒冷的封冻之中。

《塞下曲》

卢 纶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卢纶（739 — 799），字允言，唐代诗人。卢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

卢纶写了很多边塞诗。他年轻的时候考进士，考了好几次都考不上，就去从军了，后来回来又考上了。他早年从军的经历，使他写了很多从军的诗。

没有月光的晚上，捉来的匈奴王，在黑夜之中逃走了，本来应该骑马去追他，但是今晚不方便，因为今晚雪太大了，弓箭刀枪上全是厚厚的白雪。这是写塞上的风光。

“单于夜遁逃”的“单”念chán，单于是匈奴的王。

“欲将轻骑逐”的“骑”念jì。

叶嘉莹

号迦陵，生于1924年7月，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