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黄山的脸色

文华

看黄山的脸色                            2023-11-15 20:20                                            

发布于：上海市
   
上黄山，谁都奔着日出、云海去，可大多数时候，黄山都挂着脸。

山上气候的变化总是大于平地，我们常说哪里哪里的天气像小儿的脸，说变就变，你上黄山去看看，才知道什么叫作变幻无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管理人员就说，天气预报出错的概率大于报对的可能。事实上也不能说黄山一点准谱都没有，当地人说，一年三百六十天，这里两百多天都是阴雨天气。也就是说，大多数时候，黄山都挂着脸，或者说，哭丧着脸。
以此推论，通常情况下，上黄山，我们不过是去看黄山的脸色。只是上黄山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大概率，或不相信概率，宁可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这里面颇多耳食之言的误导：去过的人这个说他看到了日出，那个说他见着了云海，黄山没给好脸色看的那些游客多半捏鼻子不吭声——谁也不喜欢吹嘘自家如何走麦城。就算游黄山归来的失意者肯于说出真相，要去的人也不会打退堂鼓，出游的人于正面负面情形的听取总是一厢情愿式，没有谁会出门之际先给自己煞风景先来打预防针。结果上黄山，谁都奔着日出、云海去。这差不多等于要让黄山天天赔笑脸，黄山却哪来这等好脾气？
我说归来者常常报喜不报忧是有根据的。我有三上黄山的经历，春天、冬天、夏秋之交各一次，只有一次，算是看到了云海，其他两次，真正叫作“云里雾里”。虽然于两度铩羽而归并非有意隐瞒，说起黄山，大肆渲染者，却还是云海日出如何壮观，仿佛自家是个百分之百的幸运儿。1983年暑假将尽时第一次上黄山，至今记忆犹新。凌晨三四点钟爬起来，裹了招待所的被子从北海往清凉台走，山道上络绎走着看日出的人，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缭乱，脚步杂沓之间是空山里被放大了的说话声。
看到云海的兴奋就不必说了，反正后来多次在飞机上看到云海，都没有那次放眼笋峰在云海中如同座座岛屿的画面来得生动鲜明。只是云层太厚，没有看到日出。这令我存下一念，要再登黄山，好比一幅画还差最后一笔，将日出那一笔给补上，才算功德圆满。哪知道那次看云海，已经是黄山给我的最大的面子了。
九二年冬天，再上黄山。观日出须天气晴好，皖南山区，冬天里常常是云遮雾罩，不相宜的，我图的是淡季里人少，在上面多住几日，这样恭而敬之地守着，老天总会赏个脸吧？喜的是到山脚下温泉的那一天，阳光普照，冬日的晴空，有一种特别的澄澈。大大失策的是，我们花了一天去逛一处新开发的景区翡翠谷，也许就是这一天之差，待上山时，黄山已然“面目全非”。爬山时也就罢了，虽然已是阴天，时不时就淅淅沥沥下一阵雨，却毕竟是行路，看是走之余，也不觉怎样。时有雨雾飘来，大片的凉湿似乎就在身前身后游弋，杜甫所谓“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也就仿佛吧？
到开阔处欲纵目眺望之时，就见出云雾的可恶：不是所谓“山色有无中”，是那些峭拔的笋峰整个消失了——最原本意义上的“遮蔽”，满目是混沌的灰白。在山上的几日，黄山就这么紧锁眉头，愁容满面，不要说日出，云海也不得一见。我们好像是登门拜访吃了闭门羹，不能赖在那儿不走，待弹尽粮绝，打道回府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不会运气总那么差吧？又过若干年，春天，再上黄山。这次上山之前就是春雨潺潺，但人的一厢情愿是什么也挡不住的：不是说山上的天气变幻无常吗？安知转天不会笑脸迎人呢？没想到情况比前一次更糟糕。接连几天，终日大雾弥漫，走在道上，视线不出十米开外，距离稍远则一树一石都成影影绰绰的剪影。
我们困在北海的宾馆里，时不时出去打探老天的消息，或者干脆往观景的地点去碰运气。大多数时候，是雾里来雾里去。倘云雾可视为一体，你尽可将其美化为“云中漫步”。但我一口咬定云是云，雾是雾。我不知道“云”和“雾”该怎么下定义，兀自与人乱辩，说雾是弥漫性的，不成形，至多是朦胧的大团，甚至下到地面的，每每欺上身来，有一份不招自来的狎昵，云则可以有清楚的轮廓，可以如地毯般地铺展开，却是不得近身的，只可远观。有次到西海，当真是云开雾散了，一座座笋峰撩开面纱，云雾洗濯之后，有种特别的水灵润泽的清晰，峰上的一棵棵树仿佛也看得真切，美得如同仙境。
然而真正是“好景不常”，只几分钟工夫，大团的浓雾飘来，一切的一切，又皆掩去，恍如一梦。这时候才体会到，我们对黄山的态度，简直称得上低三下四：原本奔着日出云海而来，此时已再无奢望——不过是敷衍式的偶露一面，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算来山上数日，就是等候召见的状态，那边厢则好似“珍重芳姿昼掩门”，矜持到不能再矜持。
两度败兴而返，再遇有人兴兴头头要上黄山，我便不再渲染云海日出之类，倒要打起预防针来：要有看脸色的心理准备，黄山嘛，谱大得很啊。（余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