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味道】诺鲁孜饭 | 王族

如云

【新疆味道】诺鲁孜饭 | 王族                                                                           2024-03-31 01:56                                                    

发布于：上海市
                                    
马甲兵 摄于新疆库兰阿古村2023年诺鲁孜节期间
一夜大雪，早上出门冷得缩脖子，心里便盼望太阳快一点出来，那样的话天气就会暖和起来，积雪也会融化得快一些，不至于走路瑟瑟发抖，并且两脚挂泥。与单位的维吾尔族同事哈力站在街边等候单位班车，哈力突然说今天是诺鲁孜节，然后又说到在这个节日必须要吃的诺鲁孜饭，我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忙碌，已有两三年错失诺鲁孜节，诺鲁孜饭也一口都没有吃。
身居都市，有些事情不知不觉就远了，但是错失有时候更能勾起回忆，虽然冷空气让我们不停地跺脚，但因为说到了诺鲁孜节，我们的话题一直很热烈，一会儿说到吃，一会儿又说到人，似乎只有吃了诺鲁孜饭，才算真正过了一个节。诺鲁孜是迎接春天的节日，但是新疆的北疆地区，包括乌鲁木齐在内，因为地域原因，在诺鲁孜节这天往往仍是天寒地冻，甚至大雪纷飞。也就是在这一天，新疆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等，将以传统方式迎接春天。




马甲兵 摄于新疆库兰阿古村2023年诺鲁孜节期间
1992年3月21日，我在叶城县第一次过了诺鲁孜节。叶城地处南疆，气候变暖比北疆要提前一个多月，那天出了部队营房大门，猛然发现鲜艳盛开的杏花，泛绿的田野，已展开春天的景象。我一周前曾出过一次部队，当时还没有发现树枝泛绿，但仅仅几天却变成了这样，真让人疑惑春天是一夜间到来的。我们部队驻地在新藏线的“零公里”，说来很有意思，从零公里向农场延伸而去的小路两边，长着密密匝匝的杏树。我们曾议论过那些杏树，有战友说是自然生长的，因为叶城除了石榴外还产杏子，随处可见杏树也不奇怪。我们那天去部队的农场劳动，车子驶入那条小路便犹如穿行在花海中，一伸手就碰到枝头密集的杏花。出了那片花海，便看见田间地头有人群和牛羊走动，牛的脖子上还似乎挂有什么饰物。牛羊已被困顿一冬，此时的样子一看便知道终于轻松了下来。
那条路上有四蹄脆响的马拉着马车，马车上坐着一身盛装的维吾尔族姑娘，个个长发飘飘，浓眉大眼。她们的眼睛又大又黑，让人觉得能装下整个春天。看着人们都盛装出行，我们便猜测那天是什么节日。不料一议论很快就知道那天是诺鲁孜节，但因为我们身在军营，便觉得一个节日与我们无关，倒是这突然到来的春天更让我们欣慰。
一路上都有杏花，甚至还有桃花，但看着看着兴趣就淡了，有战友埋怨当兵后天天下地干活，与当地农民没什么两样。但车经过一个村庄后，大家的情绪马上就不一样了，诺鲁孜节的气氛渲染了整个村庄，仅人们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和欢快的唱歌声，就让当时二十刚出头的我们心情激荡，恨不得跳下车去看个究竟。但车子不能停，我们的任务不能改变，所以当车子驶离那个村庄、再未遇到热闹，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总是东张西望地想看到什么。
大家想看到什么呢？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最想看到的一定是姑娘，尤其是维吾尔族姑娘那么漂亮，又怎么不想多看几眼呢？事隔这么多年，我至今仍坚信全连战友在那天都受到了刺激，所以劳作便更为辛苦，本应在下午六点完成的任务，一直干到八点多才收工，而且人人都一副累得腰酸背疼的样子。
回部队的路上，一位从北疆入伍的哈萨克族战友给大家说起诺鲁孜节，我们这才知道，诺鲁孜节的意义和汉族的春节一样，时间则接近春分，无论哪个民族，在南疆还是北疆，都是迎接春天的节日。那位战友还说到了诺鲁孜饭，他伤感地说，连队就他一名少数民族战士，吃不上诺鲁孜饭，如果在家里，爷爷会给大家讲一晚上故事，而奶奶和妈妈则用一晚上时间熬诺鲁孜饭，到了早上一家人就吃上一顿。
看着战友一脸向往的神情，我也有些心动，心想什么时候能亲自参加一下诺鲁孜节，那该多好！我那时候到新疆还不满三年，对什么事情都好奇，当然新疆也总是让我感到新鲜和意外。第二天我们部队与附近的一个乡共建，我们以祝福节日的形式前去慰问，吃到了诺鲁孜饭，也看到了乡亲们跳麦西莱甫。当时不了解诺鲁孜饭，只是看到里面有很多东西，便以为那是人们对待节日的方式。因为觉得是稀粥，便端着碗喝了，确实没有喝出感觉，也没有了解到做诺鲁孜饭要下怎样的功夫。

马甲兵 摄于新疆库兰阿古村2023年诺鲁孜节期间
当时，乡亲们邀我们跳麦西莱甫，我们因为不会跳便僵在了那里。一个七八岁的维吾尔族小姑娘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你不知道你有胳膊和腿吗？她的大眼睛里充满好奇。我说我当然知道我有胳膊和腿。她撅着嘴说，你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和腿可以动吗？我这才明白，她在说跳舞——按她的说法，只要胳膊和腿能动，就可以跳舞。我被小姑娘说动了，跟着她学起来。她一本正经地教，我难免因为笨拙和不熟练，跳得不好，惹得她几次用大眼睛对着我翻白眼。跳完了，她指一下吃诺鲁孜饭的人群，意思是让我去吃饭。我想摸一下她的小脸蛋，她却转身飞快地跑了。
第二年诺鲁孜节的那天，我们部队又去共建，我终于见到了做诺鲁孜饭的大锅——那锅可真是大啊，足以做出可供上百人吃的诺鲁孜饭。我们围在大锅边等待盛饭，一上去就是一个班（十人左右），也仅仅只围了大锅的三分之二。后来我在疏勒、奇台和阿图什都见过大锅，虽然那些大锅的来历有多种说法，但其用途只是做诺鲁孜饭，一年用一次，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闲置。也有用大锅煮羊的说法，说是把整只羊扔进大锅去煮，意思是那样的大锅就得煮整只羊。但是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场景，说不出那样煮熟的羊到底是什么味道。

马甲兵 摄于新疆库兰阿古村2023年诺鲁孜节期间
那天，我发现人们都起得很早。家中老人在房屋中间燃起一堆松柏树枝，将冒烟的枝条在家人头上绕一圈，意即一年平安快乐；然后，又将枝条放到牛羊圈门口，让它们从烟上迈过，以祈求它们在这一年膘肥体壮。而这时候经过一夜熬煮，每家每户都已熬好一锅诺鲁孜饭。家庭中一般都用小锅，如果一个村庄或邻居聚在一起过节，才用大锅。人们从胡杨林里捡来干枯的树枝，塞到大锅下点燃，让一锅粥慢慢熬一晩上。熬诺鲁孜饭需要专人整夜守候，因为每隔一会儿就要用大勺搅动锅中的粥，还要往大锅下面添加柴禾，没人守着不行。
做诺鲁孜饭的用料，有大米、小麦、大豆、黄豆、绿豆、豌豆、鹰嘴豆、青豆等，同时放入杏干、葡萄干和奶疙瘩等，所有用料以上一年剩下的为佳，其寓意为永远有节余。里面的配肉，一般选牛羊头部和蹄子上的肉，意为人生在世要看清世界，走到远方。
一位老人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几根绿色的东西，我以为是韭菜，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麦苗。他看了看锅里的粥，用手把下巴上的胡须捋了捋，然后颇为慎重地把麦苗放了进去。事后我才知道，人们把放进锅里的麦苗叫“苏曼来克”，象征所有的庄稼在今年获得丰收。也有人将苜蓿放进诺鲁孜饭中，因为苜蓿是春天的第一道绿色食物，放进诺鲁孜饭中，是感念上苍的赐予。
最有意思的是往诺鲁孜饭中放盐。放盐的人神情庄重，用手指捏着盐粒一点一点撒进锅里，然后用大勺来回搅十余圈。我注意到，但凡走到大锅边的人，都要抓起大勺在锅中搅动几下，好像这个动作是过节或吃诺鲁孜饭必须要做的。后来朋友告诉我，盐在食物中被视为证物，大家同食一锅放了盐的诺鲁孜饭，无论有怎样的恩怨，都在吃完诺鲁孜饭后一笔勾销。
我们像一年前一样，吃了诺鲁孜饭后又跳了麦西莱甫。我仍然不会跳，但我希望见到上一年的那个小姑娘，可寻遍人群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一年过去了，她长大了一岁，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那天，我看见人们在山野间掐苜蓿。人们在诺鲁孜节这天走出家门，采摘回苜蓿，做成苜蓿饺子，除自家人吃之外，还送亲朋好友和邻居尝鲜。许多曾闹过不愉快、长年不走动的亲戚朋友、邻居就通过送苜蓿饺子达成谅解，重归于好。这一天除了用苜蓿做饺子外，还做苜蓿烤包子，配诺鲁孜饭吃。看来被节日占有的一天，一切都以诺鲁孜饭为主。
吃完诺鲁孜饭，我期待看到人们挪巢、移花栽树、拜年、打诺鲁孜馕、踏青、扫墓……我已对诺鲁孜节有所了解，知道这些都是这个节日必不可少的内容。但是因为时间有限，人们在那天并没有举行那些活动。也许在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些活动会一一举行，而那时我已不在这里。



在田间地头吃今年的诺鲁孜饭。周岚 摄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想起2014年诺鲁孜节的那天，单位联系华龙印务的食堂给大家做了一顿诺鲁孜饭。吃的人不多，我吃了两碗。当时吃着诺鲁孜饭，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南疆生活，便在内心感叹：有些事情不知不觉便已变得模糊，而有些事情却一直等待着与你对视。那一天，今生或许有，或许没有。
【新疆味道】是王族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王族
文：王 族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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