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龙：袭人的工资­­——兼谈明清两朝的货币制

兰梅

王海龙：袭人的工资­­——兼谈明清两朝的货币制                                                         2020-12-31 07:43                    
                          细心的读者读《红楼梦》，会发现一个中国古代经济史上的有趣课题。这个课题是通过王夫人给贾府大丫鬟袭人增加工资的话题引出来的。

改琦绘袭人

袭人原是贾母的丫头，因为做事勤谨很得贾母的信任。她曾经被贾母作为心腹派去伺候她的娘家侄孙女儿湘云，后来又因她的忠心尽力而复被派去伺候她的心肝宝贝孙儿宝玉。袭人的尽忠博得了素以挑剔著称的王夫人和贾府上下人等的一致认可和赞誉，最后由王夫人钦定点派为宝玉的“屋里人”，她的级别因之也跟别的丫鬟有了很大的不同。
一日，王夫人和她的娘家内侄女、心腹凤姐儿谈论体己话儿和她的人事安排，这段文字值得一引：

电视剧《红楼梦》中周贤珍饰演王夫人

王夫人道：“…… 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见《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这段话乍听起来有点儿难懂，须得将上下文补齐了才好理解。
我们前面说过，多疑且执拗的王夫人为了尽力辖制和管理宝玉，总是在物色锦衣卫和绊马桩来羁绊住她的命根子宝玉。——还真被她寻着了。通过多项细致的考察，袭人过关被她内定。

戴敦邦绘王夫人

但此事是个秘密，她既不敢告诉贾政也不敢通知贾母，而只是唤来了她的心腹凤姐儿暗中策划。凤姐儿是她的死党，当然无话不谈，所以有了上面的对话。
由此我们读出了上面的潜台词是，王夫人虽然内定了袭人，但还是不放心和不敢声张。第一因为袭人并不是宝玉法定的丫头而是从老太太那里“借调” 来的，她们要想合法化且不动声色地将她转换成通房丫头，必须有个名正言顺地 “转正” 过程。
因为此时的袭人不仅在人事关系上属于老太太的人，而且她的工资还是从老太太一房的份例上开的呢！——这就意味着从人事上到行政上袭人竟真的还不属于怡红院，虽然她已经伺候宝玉好多年了；这使得王夫人没有安全感。
倒是凤姐儿精明，她想出了一个调包计，再给贾母补上一个丫鬟顶替袭人的位子以永绝后患。这样，既固定了袭人在宝玉身边，又避免了今后赵姨娘贾环一房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

电视剧《红楼梦》中袁玫饰演袭人

但是多疑的王夫人对此仍然不放心，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竿子扎到底，提出除了要再物色一个人调包送给老太太来顶替袭人外，袭人的工资也不再由府里发放而是由她私人掏腰包——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变革，有了这个决定，1.袭人的身份地位就彻底改变了，她由贾府的家奴一变而成了王夫人私人豢养的奴隶；2.袭人的地位从一个丫鬟突然越级转变成了半奴半主的身份。
须知，这里王夫人公然提到袭人今后竟然可以跟赵姨娘等平起平坐了。赵姨娘是何许人也？她是贾府的正经主子贾环和探春的生母！而且她本人是拥有丫鬟和佣人伺候的大半个主子。可是在袭人问题上，人家王夫人并没有食言而是说到做到了。
从以后的事实上看，袭人的确受到了跟赵姨娘同等的对待甚至比赵姨娘所受的待遇还略丰赡些；否则，就不会有赵姨娘因为其弟赵国基之死抚恤金不如袭人的多而大闹一场的戏份了。

赵成伟绘袭人

这段话里还不经意地给我们透露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本来读者咸以为袭人、晴雯、麝月、秋纹都是同一个级别的丫鬟，可是这次经过调整以后，水落石出，袭人跟怡红院其他丫鬟的工资有了天壤之别。
简单的事实是，如果我们按照对古代币制的一般理解暨一两银子等于一吊钱的比例来换算，那么，一个袭人竟等于三个晴雯麝月或者等于六个小丫头的劳动价值。更何况，其实，一两银子在当时的金融兑换市场上的价值远远不止是一吊钱！
在古代的戏曲和小说里时常用银两做钱的单位。那么，正常情况下，一两银子到底应该是多少钱呢？
我国古代货币单位很多，各朝不同，但一般情况下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一吊钱即 1000文。据史料载：“道光初年，一两白银换钱一吊，也就是一千文；到了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咸丰以来，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

银元宝

由此可知，银子是硬通货，即使在一般的年景，它也是更“值钱”的一种货币。而一般的铜钱则是有水份的，恰如现在的美元，有时还会随行就市地跌价。
另，一吊钱的概念，就康熙年间所记，“银每两换钱一千文”，这一千，俗称一吊。按明朝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史八》载：“一吊者千钱也”说明，吊是以千计数的。
上面说的只是个约数。其实，因为古代中国银子缺乏，银子的实际价值是很高的。一两银子的真正价值等于制钱一千二百多文(清初以前)到三千多文(清道光以后)。而直到清末，一斤(相当于1.2市斤) 猪肉只要二十文钱，一亩良田只要七至八两银子或者十二、三个银元。几两银子、几十两银子在当时就是件大事情了，有百两银子的主儿就是今日的大款、就能够买上十几亩耕田了。
在明代，一个平民一年的生活只要一两半银子就够了。日常生活中，老百姓使的是铜钱，清末时使用铜元，很少有人用银子作为日常交易用。许多一般升斗小民平头百姓至死都未见过银子。所以口语中表示没有钱时用 “铜钿没有” 而不说 “银子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常以银子为珍贵的原因之一吧。

《明史》

而在更早的《明史》中也记载当时的七品知县一年的正当俸禄亦即基本工资也只是45两白银。史书载明朝万历年间一两银子可以购买一般质量的大米二石，当时的一石约为94.4公斤，一两银子就可以买188.8公斤大米，就是377.6斤。
现在我国一般家庭吃的米价约在一斤1.5元至2元之间，以中间价1.75元计算，就可以算出明朝一两银子等于人民币660.8元。而史书载明朝永乐年间，银价高到五吊铜钱方值一两银子。当时一吊钱可买五只鸡或一担谷米，而到了正统年，由于铸钱太多，铜钞贬值，一吊钱只能买一只鸡了；但作为硬通货的银价却没变，依然是一两银子买五担谷米，但买一担谷米的铜钞却由一吊涨到五吊。
如此一较，等于是二十五吊铜钱才值一两银子了；无形之中，铜钞贬值了五倍。之后万历年间的滥造钱币更是祸害无穷。

高马得绘红楼人物

由于《红楼梦》故事虽以清朝为原型，但其生活状况却以明朝为蓝本，若我们相信红楼梦以明末社会生活为基础，则几乎可以得出五吊钱方值一两银子的事实。
为什么王夫人给袭人的工资主要是银两而不给她铜钱？一般人会以为“一两” 跟一吊的关系是差不多的。但究其实，这里却有下面的最根本的不同：
1. 银子的价值稳定，是“硬通货”。银子的含金量绝对多于铜钱，遇到货币贬值时，一两银子能换到肯定不止1000文铜钱；因之，赏赉银子是一种“另眼相看”、格外加恩的表示。
2. 铜钱是用来花用的，通常用于每天开销。而袭人却基本上花不着钱，发给她银子既好存放又宜于保值，同时又显尊贵，这凸显出袭人地位的特殊。王夫人既然想笼络袭人，当然愿意给她这种殊荣。
3. 王夫人对袭人着想的可谓悉心又细心，既操心到了给她二两银子的长期储蓄需要，又考虑了发给她一吊钱以备她应付日常的花销。至于其他的丫鬟，王夫人根本无须替她们费心着想。

刘旦宅绘袭人告密

这次的袭人涨工资事件在怡红院甚至在整个大观园其实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大事件。由此开始，二桃杀三士，本身敏感、事事抓尖儿的晴雯跟袭人的永无休止的争斗开始了。秋纹麝月对此当然也不能无视。这种争斗直到晴雯被逐被迫害至死方稍歇。

其实，表面精明却愚钝无比的王夫人在这件事上却真真是瞎了眼。她事事防范着所有的丫头们怕她们跟她的宝玉“作祟”，但在所有丫鬟里，真正跟她的心肝宝贝儿子做了她最怕的事情的不是她疑神疑鬼担心的任何一个丫头，却是她最最信任并恩宠有加的袭人。

天道好还，这不是人生最大的反讽又能是什么呢！